到了2010年春天,叶立秋也进了镇中学。一晃他已年满四十八周岁,对着镜子看,两个鬓角都有了少许白发。如今,龙泉学校已经不存在了,乡改成镇,市政府在镇里搞了个农村集中办学试点校,在镇中学操场南面,从东到西一并建起两个三层高的大楼,东边的是长约二百余米的中小学餐厅和宿舍楼,西边的是个长百米的小学部教学楼。设在村里的分校全都撤并到新建的大楼里。师生的吃住和教学条件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改善。
叶立秋单独住在二楼的一间学生宿舍里,这间宿舍几乎就是他的家。此刻,他站在宿舍楼窗前,手扶椅子靠背,隔着课桌眺望远处广袤翠绿的田野,心潮翻滚。回想当年的乡村校园,老铁吊钟的沧桑厚重、忠于职守的样子,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悠远的钟声也时常敲响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些与之相伴的、饱经风霜的陈年往事更叫他难以忘怀,不吐不快。
爱因斯坦说:“人的差异产生于业余时间。业余时间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灭一个人。”叶立秋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课余时间、节假日里,他把别人用于消遣的闲散时间都用到了阅读和写作上。
这一天,因为没有灵感写不下去了,他一个人闲坐在寝室里,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拉出床下的小木箱子,从里边拿出个日记本。他想看看能不能发现点儿有价值的东西。他翻着翻着停在了下面这篇日记上。现将原文实录如下:
2008年4月4日,星期四,多云、轻风。
今天是清明节。以前到了清明节,学校不放假,同事们都发牢骚说:不让放假的人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属孙猴子的,不知道老祖宗是谁,他们不用上坟祭祖。今年好了,国家把清明节确立为法定节假日,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烈们,为养育后人奔波劳苦过的先人们,到时他们的亡灵都可以得到应有的尊重和慰籍;活着的亲人们也可以尽情地挥泪,表达他们无尽的感激和思念了。
我在家看了一会儿长篇小说《复活》,感觉外面暖和了一点,风也小了,就推上自行车到本屯的一家小卖部里买了一捆黄纸和一些上坟用的物品。沙家屯的坟茔地在屯子的东南方向,处在水库北岸的高岗上,和东面龙泉屯的坟茔地相隔不远,只在断开的部分长了许多乱蓬蓬的柳条子和蒿草。当我赶到沙家屯那片坟地时,要到上午十点了。上坟的人已经没几个,到处都是焚烧过的一堆堆黑纸灰、燃放爆竹后散开的彩色纸屑和摆放庄重的香烟、水果和糕点一类的供品。我烧了些纸,祭过祖坟,又忽然想到了金老师的坟墓。他退休后变得更加孤僻,到七十六岁那年竟然得了老年痴呆症,离开人世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坟地里长满黄色的枯草,差不多有一尺高。据说人死后魂灵都会奔西南大路而去,所以有碑的坟墓,碑的正面都是朝向西南的。根据墓碑上的字迹,我找到了他的坟墓。看得出他的家人来过,说不定就是金怀礼,因为他是长子,理当如此。金老师坟头上的荒草被有意点燃过,烧得坟包像个焦糊的黑馍馍,坟尖上用半块砖头压了一张折叠起来的新黄纸,南面有一堆纸灰,还有苹果、蛋糕等供品。供品里没有香烟和白酒啤酒,因为金老师生前就不喜好烟酒。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这里不仅树丛多,蒿草高而密,能没过我的头顶,而且坟上常有狼洞,既阴森又恐怖。过去的棺木老坟个个又高又大,很适合野狼盗洞。我就曾蹲在大坟包旁边朝黑乎乎的圆形洞口里窥视过。小时候的我真傻,要是有狼钻出来怎么办?
现在根本见不到野狼的踪迹了。虽然在能看得到的范围内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并不恐慌,只是面对一大片坟场,身上有种麻酥酥的冥灵般的感觉。当我走近金老师的坟墓时,脑子里只有他生前的样子。
我原以为这里是个死亡之所,不会有生命的身影,不想却从金老师的坟墓那边突兀地跑来一条拖着长尾巴的花鼠子。它身上的毛生有黄白灰三色横纹,前肢短,状如松鼠,但比松鼠小得多。我猜这小家伙是奔那点供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遇见一个大活人。它胆子不小,见了我像个自来熟,竟然绕过供品停在我前面,两个短小的前爪抱拳,时而匍匐在地,时而举过头顶,对着我一次次像作揖,又像顶礼膜拜,样子还挺真诚。在我小有惊讶,正不知所以然的时候,它又一调头“哧溜”一下跑到坟包背面不见了。我好奇地跟过去,看到在土坟下边有个小洞口。很明显,这个小家伙就是从此处钻出来的。我设想小家伙是在求我允许它吃那供品,但我宁愿相信它是接受了金老师的指使,跑来对我的看望表达谢意的。我鼻子一酸跪下去,眼里险些流出泪水;师生间的往日情分犹在,人却阴阳两界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想到曹雪芹的诗句,心里的虚无感让我觉得眼前的景象无比凄凉。
我正陷入回忆中不能自拔,却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个大旋风,吹得纸灰和枯叶乱飞。旋风正好把我和金老师的坟墓包围在里面,刮得我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