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下山?”
还有一句话,他压在心头良久,几次三番要开口,终究没有说出来——“学《弹指剑》者,便是为师的衣钵传人。”
岳居正抬首扬眉,仰望那亦师亦父的长者,轻声答道:“然!”
他声音虽轻,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定,不容置疑。
李布衣身子一颤,猛地转过身来:
“那你告诉为师,你下山,是为了什么?”
“徒儿以前看书,看见唐太宗《百字箴》曰:耕夫碌碌,多无隔夜之粮;织女波波,少有御寒之衣。
“巧合的是,于濆的《苦辛吟》也是一样:垅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抛梭女,手织身无衣。”
“还有杜工部,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徒儿便想,朱门那种地方,酒肉都是香喷喷的,怎当得上一个‘臭’字?后来跟着师傅云游,给穷苦百姓治病,连诊费也不敢收,亲眼看到人间疾苦,方才觉得这个‘臭’字,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合适的字眼了。”
“师傅你还记得吗?皇上炼丹,独缺一味狴犴骨,此物十分难求,于是下旨狴犴骨可以抵扣赋税。那狴犴威猛无伦,许多人避之不及。小师妹的爹娘是猎户,为了生计,冒死入深山捕狴犴,结果遇害。大师兄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所以才上山打狴犴的。”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上次京师城外,我亲眼目睹鞑靼军队残害我大明百姓,固然气愤,接着发现鞑靼老百姓也是一样的苦,我就越发糊涂了,这天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布衣低低念了一声“众生皆苦”。
岳居正接着说道:
“我回来之后,疯狂翻遍书房的所有经书,都没有找到答案。既然这里没有,我就想出去外面走走,或许在外面能够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那你留下来学好武功,将来出去闯荡江湖,多杀几个贪官污吏,也是好的。”
岳居正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沉默半晌,忽而抬首,双眸亮若寒星,朗声道:
“徒儿斗胆问恩师一句,您身为武林宗师,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一共救了多少人?”
“放肆!”
李布衣勃然大怒,重重拂袖,不经意带上了内劲,顿时平地一声惊雷,惊起落叶纷飞,脚下清出一圆圈空地。
“恩师息怒!”
岳居正慌忙叩首致歉,眼神却依旧倔强,足下四平八稳,衣衫猎猎而展,顶着师傅凝重如山的压力。
“恩师以医术救死扶伤,方圆百里无不感恩谢惠,怕有千人之多……”
“恩师以武功锄强扶弱,外御强敌,天下武林受益良多,怕有万人之多……”
李布衣听着徒儿细数他平日的善举,尤其那次在京师城外击退鞑靼通天巫,可谓平生最得意之事,心中很是受用,紧绷的老脸不由得微微放松下来,捋着胡须,似乎下了一口气。
不料岳居正话锋陡转:
“然天下百姓,何止千万,你又救得了几个?谁又来为他们谋福祉?”
岳居正据理力争,言辞犀利,李布衣竟然一时哑口无言,呆呆的看着他,此时的他,脸容稚气渐消,隐隐有几分不屈正气。
“徒儿已经想好了,徒儿正值少年,应当上京赶考,效法杜工部,以天下为己任,怎能一直蛰伏山林。”
杜工部忧国忧民,李布衣自然是十分敬佩的,岳居正将他搬出来,李布衣一时之间也不好说他什么。
“哼!说来说去,终究不过是功名二字。”
“恩师养育徒儿多年,还不了解徒儿吗?”
“你年少气盛,为师可以理解。你可知道,所谓天下为重,以己之力不足以扭乾坤。”
“徒儿明白,但若世人皆认为‘以己之力不足以扭乾坤’而无人躬行的话,那天下百姓便是真正的绝望了。”
李布衣默然。
他不说话的时候,喜欢凝视天穹,这次望得格外久,格外入神。只见遥远的天际,一轮熊熊燃烧的火球,将流云烧得通红,焰火坠落,染红大地山河,甚是惊艳。云霞娇娆,隐隐约约变幻成一抹倩影。
“阿莹,我该怎么办?”
他足足望了好一会,最后终于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这是你的劫数,你若执意下山,我自不可拦你。”
未等岳居正大喜过来,李布衣接着说道:
“从此以后,你不得向任何人提及为师的名讳。”
这句话仿佛有万斤之重,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说完,容色苦凝,嗓音沉哑,仿佛瞬间老了几岁。
岳居正乍喜乍惊,仿似晴天霹雳,哽咽着说:
“恩师……是要将徒儿……逐出门墙?”
“为师是为了你好,将来你会明白的。等你跻身仕林,定要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尸骨无存。朝廷比起江湖更加凶险万分,那是不流血的刀啊,任凭你武功盖世也无济于事。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