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听了连连颔首。他二十三岁步入官场,从山东省平度县知县干起,四十多年来先后在十几个衙门待过。地方官干过省级巡抚,掌兵官当过延绥总督,都是到了顶儿的。
京城里也待过吏、户、兵三个部,因此,李东阳所讲的官场种种行状,没有一件他不清楚。他年轻时也曾总结过,官场有三多:痞子多、油子多、混子多,并发誓不与这三种人为伍。
五十岁之前,他总梦想出一个圣君能够使出雷霆手段,将这种官场积弊扫涤干净,但久而久之他就感到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天命”年一过,他总结自己官场经历,竟有那么多公正廉明的官员因不满现实纷纷上折弹劾巨奸大猾,事后却遭到同僚孤立或官场的排挤,他的一颗炽烈的心也就慢慢冷却下来,灰暗起来,这时候,他只求洁身自好善始善终。
现在,听到李东阳义愤填膺痛斥官场三蠹,他的久已麻木的正义感又豁然而苏,但仅仅只是一个火花的闪现,旋即又熄灭了。他毕竟是快七十多岁的老人,严峻的现实使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宾之,”梁储这一声喊得格外亲切,“老夫很赞赏你官场三蠹的说法,老夫年轻时也说过官场上有三多,即官痞子多,官油子多,官混子多,这三多与你的三蠹,庶几近之。但是,要想去掉三蠹,让长安道上走的官都是清官,谈何容易!不是谈何容易,简直是比登天揽月还要难!”
李东阳已注意到了梁储感情上的微妙变化,他想尽量说服这位老臣支持他的吏治改革,便婉转答道:“厚斋先生啊,难是难,但身为宰辅,你也怕难,我也怕难袖手旁观,如果一味地姑息好名,疾言厉色不敢加于人事,岂是大臣作为!夫治家而使父母任其劳,治国而使圣上任其怨,还能说自己是忠孝之人吗?”
李东阳的话句句在理,梁储无从辩驳,只得长叹一声,忧戚说道:“宾之啊,老夫再提醒你一句,你如果一意孤行坚持这样去做,无异是同整个官场作对,其后果你设想过没有?”
“呵呵,想过,怎么会没有想过?都想过了,厚斋先生!”李东阳神色冷峻,决然答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为天下的长治久安,为实现盛世大明,仆将以至诚至公之心,励精图治推行吏治改革,纵刀山火海,仆将置之度外,虽万死而不辞!”
梁储很感动,眼睛有些湿润,他凝视着李东阳,好长时间默不作声。李东阳这几句剐肝掏肺的誓言让他深深感动。他顿时想起了“治乱须用重典”那句话,他相信眼前这个人正是敢用重典之人。要想国家富强纲纪重整,非得有李东阳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不可。
但是,他以一己之力能否荡涤污浊扭转乾坤,现在还很难说。从今天的谈话看得出来,李东阳是已铁了心要按他十年前的整肃纲纪六事疏行事,梁储虽为他的前途担忧,但也明白此时此际再也不是泼冷水的时候。思来想去,梁储心乱如麻,愣怔有时,他动了动坐僵的身子骨,徐徐说道:
“宾之,今天来内阁一趟值得,老夫至少弄清楚了你急着实施京察的真正动机。只是积重难返,几十年郁积的痼疾,不可能一次京察就解决得了。何况,你大道理讲得再多,在别人看来,依然只不过是你借机整人的幌子。”
李东阳眉尖微微一扬,不动声色地问:“厚叔兄,你刚进门时就说外头的舆情对仆不利。究竟有哪些具体实例,还望先生明告。”
梁储想了想,就把早上李良去他家讲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听罢,李东阳不屑地轻轻摇了摇头,讥道:“如果不是做贼心虚,李良这就是庸人自扰。厚叔兄,您相信仆会借此机会打击报复刘阁老的门生故旧么?”
梁储心中暗道:“按你今日所言,比打击报复刘阁老的门生故旧还更可怕。”但想是这样想,嘴上说的话都是另外一个样:“你已经说过,当以至诚至公之心实行京察,所以,老夫并不担心你会假公济私排除异己。”
“多谢厚叔兄的信任。”李东阳说了一句敷衍的话,但听起来却情真意切,正待继续客套几句,忽听得一声炸雷响在头顶,惊得两人一激灵,屁股腾地都离开了座位,一齐拿眼看了窗外。
只见本来响晴响晴的天此时已是乌云密布,随了这声惊雷,如浇似泼的豪雨已是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而来。两人因谈得忘情,对窗外天气的骤变竟浑然不觉。
“真是一场好雨!”李东阳拍拍窗台,赞道。
“久旱多日,也该下一场透雨了。”暴雨夹杂着一股凉风袭来,梁储感到神情气爽,精神一放松,顿时感到乏困,他双手握拳揉了揉眼窝,问,“啥时候了?”
李东阳抬头看了看登莱最新出产的计时的座钟,指针已经指到了最上面。答道:“快到午时了。这一上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厚叔兄,雨下得这么猛,您想走也走不了,只能在这里吃顿便餐了。”
“好吧,咱也不要别的,只要一碟咸菜一根葱,两只窝头一碗粥,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