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立秋的弟弟和妹妹都不小了,为腾出住处,他们把家搬进村子东头三叔家里。三叔是个单身汉,常年住在村上的油坊里打更,临近公路边的房子一直空着。搬出去过的后果,最明显的是他们争吵起来很方便,只要孩子不在家,针鼻儿大的事于素珍都可以随意张口叫嚷,无所顾忌。
叶立秋下了公交车悄声回到新住处。于素珍放上炕桌,端来一盆儿蒸得橙黄蓬松的捞小米饭,一盘猪肉炖粉条,一碗煮熟的萝卜片,另配一碟大酱,一把脆嫩的鲜葱,还摆上一瓶啤酒和一个玻璃杯子。面对这少有的待遇,他从里屋地桌上又多拿来一个玻璃杯子,盘腿坐到炕桌西边。按老习俗,炕头是尊位,是客人、长辈或丈夫该坐的位置;他故意让给了妻子。
“素珍,你也喝点吧。”说着,他用手里的筷子根挑开瓶盖先给妻子倒上。
“我吃完了。你自己喝吧,买好几瓶呢,外屋还有,今天让你喝个够。”她平静地说。
“还是陪我喝点吧,我想让你陪,也有话想和你说。”
于素珍一拧身子坐在他对面的炕沿上:“真都不想喝,啥时候改革出的这玩意儿,一股子马尿臊味儿。”
他宽容地对她笑笑。想当初第一次端起碗来喝“皮”酒的时候,他自己心里也这么想过,只是没像她一样说出来。
“从你一进屋,看你的神情,我就知道你的事办得很顺利。你转正了,恭喜你。”她一边说一边给丈夫的杯里倒满酒。
“应该是恭喜咱们俩。我的喜事也是你的喜事,干嘛说的这样生分。舟舟呢?”
“去她姥姥家了。”
他端起酒杯。“来,第一杯,我们俩先干了。”
俩人一饮而尽。
他把妻子的酒杯又给倒满。于素珍见酒瓶里空了,就站起来走到厨房里一下拎来两瓶,一并放到桌上。
他再次用筷子根挑开瓶盖给自己倒满。俩人不多话,就着家常小菜一连干了三杯。他开始头晕,人也兴奋起来。
“素珍,你回过腿来坐到炕上。你老拧着身子,我心里别扭。”
她一转身盘腿坐到炕里。
“你说咱俩老这么不冷不热的也不是个事儿。我知道你咋想的,现在我转正了,不说比别人强,也不比别人差了,你该满意了吧?”他醉眼蒙蒙地说。
“你老说我虚荣,你那个什么脸面啊,尊严呐,那是啥?钻牛角尖儿,死心眼子的人才那样说呢。你读了那么多书,应该懂得什么叫适者生存。”
“过去的就算了,为了这个家,以后我就照你说的做。”
“让你服软,你能办到吗?”她语气不无嘲讽地说。
“能!”他回答的很坚决。
“这几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不是你理想中的妻子;我心里更苦,你和我原来想的根本就不一样。以前我寻思你心地很善良,结了婚一定会对我好,结果……”她流下眼泪。“结果你的心……”她哽咽住了,眼泪流得更多。
见她这样,他的酒劲猝然醒了一半。他并不非常害怕她吼叫,也能忍受住她的冷淡,却见不得她哭,尤其是眼前的表现太不符合她的性格。看来再厉害的女人,即使是一贯的,回到家里在自己的男人面前,无助的时候也会表现出很有女人味儿的一面,像普通的小女人一样哭鼻子,高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柔情似水的心。
无论对妻子多没感情的男人,面对这样的情形,只要他不是人面兽心,就没法不温情起来。“素珍,你别这样,别这样……”话没说完,他的眼泪也快下来了。
生活总是苦甜搀半的。到一九九六年的一月份快结束的时候,叶立秋从学校里领到了360元的公办工资。他高兴得心里突突乱跳。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把钱从裤兜里掏出来,数一遍,三张蓝色百元大票,六张十元钞票,揣起来走一会儿,再掏出来数一遍,还是整整360元!他每数一次都激动得俩手发抖。对他来说,这可不仅仅是一份工资啊,这是他的梦想成真了,是他人生阶段里的一次重要成功!当他走到可以看见沙家屯的地方,想到从现在起他不用再去过那种只依靠土里刨食才能活命的日子;想到从今年开始连大学毕业生国家都不再给分配工作了,能得到一份公职是多么不易;想到他如果早就转成了公办教师,面对白兰就不会那么自怜自哀。他把这些钱双手捧住蒙在脸上,百感交集的泪水顺着钱和脸的空隙流淌下来……
到了家里,他把钱都交给了妻子,告诉她这是他一月份的工资,从此以后他们也可以月月都能领到现金了。她的脸上微微掠过一阵欢喜,随即抽出四张十元钞票。“把这四张都给你爸妈送去吧,既表达了你的一点孝心也叫他们高兴高兴。这张怎么还湿了?换一张吧,还都是嘎嘎新的呢。”她把四张十元新钞票递过来。
他没接钱,脸色疑虑地问:“素珍,能让我……抱一下吗?”
“让你抱,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