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燃之将灭,剩下一堆堆的红泪积在烛台。那十五的月儿终是将落西山,月辉已然清淡如水,再也难透窗棱;可东墙之外,那十六的太阳还在地面之下,那窗下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沉在那团漆黑阖寂之内。王允背倚东窗而立,似是置身于那团黎明前的浓浓墨黑中,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蝉儿,还是让我来说罢……”其后,他便自七年前涿县桃园的乱军中救出貂蝉讲起,讲到黄巾平定后他将貂蝉带至朝中,彼时汉都尚在洛阳,他为免人多口杂,便将貂蝉安置在西都长安的祖宅内,以期让她隔绝于世、安心的读书识礼,将来好入主皇宫,成那帝王侧的好闲内。又讲至后来十常侍、董卓二乱,少帝更被董卓鸠死,他王允这一招养秀闺中的安排便成泡影;再至那日管辂独自秘授连环计,特意点名这桩连环计的计眼便是蔡邕失联已久的长女貂蝉;最后至今夜中秋放灯高歌,让那貂蝉登台献曲,终是将那董卓骗得动心,对他王允许下重诺。其间多少的辛酸苦楚,他与貂蝉二人都始终瞒着蔡邕,就是怕蔡邕多生不舍,引来不必要的枝节变故……
待得王允将其中的瓜葛纠结缓缓的将完,天色已然放光,一轮明日自地平线下缓缓升起,露出大半张面目来,将整个长安城、连同王允那略显佝偻的后背以及满头的银丝白发都笼浴在那团漫山遍野的红晕中。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家国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蔡琰与貂蝉姐妹俩的这一首小歌已不知唱了何时,她二人的音声本来俱是糯软轻甜,但此时唱来却是苦涩多于婉转、负重甚于轻灵,像……像渭水上载满了商货的船儿,任那船夫将桨儿挥的沉重,也仅仅在金波无限的渭水河面上留下一圈圈浅浅水纹,难以上前。王允与蔡邕二人立在窗前,静静的听着这姐妹二人越唱越是哽咽的歌声,两双苍目远眺窗外,今日阳光盛艳,如金似锦,整个长安城俱在这万里金阳、粼粼波光里不住跃动,城中的万物生灵也随着这太阳的升起而渐渐苏醒,再过得一刻,长安城便要彻底从月已落、日未升的漆黑黎明中挣脱出来。朝阳越升越高,貂蝉、蔡琰二人的歌声却是越来越低,可王允听在耳中,却觉得这烟愁蒙蒙的歌声早已透窗而出,顺着悠悠绕绕的渭水将整个长安城尽数缠绕了。
四人正怔怔的出神时,猛然听得楼下人声陡然嘈杂,鞭炮锣鼓更是齐鸣而发,王允只是说了一句:“来了……”便已奔下楼去,蔡邕从窗间微微探头往下一看,已是见得司徒府外人头攒动,数不清的伙夫杂役抬着各式各样的红漆器物停在司徒府门前,这些伙役列成四队而行,朝阳映照之下,他们身上的红衣红裳如四条长锦般从司徒府的府门一直延绵至街尾,伙役之外,更有两队铁甲军士于外侧执戈随行,其数众多,少说也有千人。蔡邕虽为文官、但久在朝中,识得这些铁甲军士俱乃是北军八禁兵中人,所谓北军者,屯卫帝都,乃天子近卫武臣,有“中垒”、“屯兵”、“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八营,皆自百万汉军中千遴万选而出,乃为天下精兵之最。这些伙役能要北军八营驱队护送,自是非同凡响。只是蔡邕年迈眼花,瞧不清楚北军八营领兵的将军,只瞧见一众高冠博服的人马在北军禁兵的护卫下缓缓行前,这些人皆是花蟒大红的服饰,当是宫中服侍帝皇之侧的宦官内侍。府门的守将昨夜刚见过太师董卓的排场,原是想生平仅见,但今日这番阵仗他却是闻所未闻,早已傻在一旁,待得锣鼓鞭炮声稍稍小了些,一名身材矮胖的宦官在人群簇拥的下走上前来,也不与那守将多说废话,尖着嗓子只说了一声:“跪下!”那守将再是眼拙,也知此人乃是内宫中人,更不迟疑,当即便率众跪在大门两旁。
蔡邕听得这宦官的嗓音尖细阴刻,当是董卓安置在皇帝刘协身边的黄门令殷俊杰,其名中虽有俊杰,但为人却是卑鄙肮脏、无耻龌龊至极,实是有辱这俊杰二字的斯文。蔡邕口中缓缓念叨:“来了,来了……果然是来了……”他怔怔的说着来了这二字,两行老泪再也止不住,自深陷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小楼窗下,本已老迈佝偻的王允不顾一众亲近侍卫的劝阻,竟似个孩子一般往府门急跑。待得远远的瞧见了那黄门令,他脸上已是堆满了笑容,想要开口说话,却怎奈他身子早已不同壮年,这番急跑自是大伤筋骨,一口气喘了很久这才缓了过来,拱着双手对那黄门令说道:“殷总管拨冗莅临寒舍,下官荣幸备至,礼数不周之处,王允诚惶诚恐。”按汉室礼制,王允官居司徒,秩俸万石,为三公之首、统领文武百官,那太师董卓虽把持天子、权势熏天,但真要论起官阶,也要低上他半截。这姓殷的不过是个秩六百石的内侍宦官,但其一向居高自傲,又与那董卓交好,此刻被德高望重的老臣王允以下对上的礼数招待,却也不觉过分,也不拱手致谢,只是稍稍点了点头,将那张敷满白粉的脸皮死命的攒动,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张勉强无比的笑脸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