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黑了。后来想起,也是命中注定,天要绝人,那也是躲不过去的事情。在黑渠口上,我们就遇着了焦一刀三个人。那焦一刀原是个土匪出身,早先跟着董福祥⑵在固原,镇原,环县和安化⑶一带,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清军到庆阳讨伐回兵的时候,收服了董福祥,焦一刀不愿跟上董福祥为清军卖命,就回到老家,本是要做个良民的,怎奈游手好闲惯了,吃不了农行苦,为了生计,又拉起几个人,在大雄山一带干起了劫道绑票的营生。
当下,那三个人就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焦一刀手里拿一根攮子⑷,在另一只手上不住地拍打着,眯起眼睛说,这不是秦家两位公子吗,去哪里呀。见我和二哥没有回话。就说,老规矩,有钱就留下,没钱,就回去一个,让家里拿钱赎人。二哥那时刚满十八,血气方刚,就犟起板筋说,我凭啥要给你钱。我也帮腔,凭啥。焦一刀嘿嘿一笑,朝另两个人使使眼色说,你们说凭啥。那两个人不奈烦了,一个把手中的大刀片子一抡说,凭啥,凭这。另一个说,娃,识相点,别弄丢了小命。说着就要上前抢二哥身上的褡裢。那褡裢里头装着几升胡麻和讨来的银钱。二哥见抢,急了,就把褡裢从肩上一卸,顺势抡将起来,使那贼人一时近他不得,另一个土匪也抡起刀子上前去帮忙。我一见,就挥舞起出门挡狗的棍子,冲向了焦一刀。那焦一刀用手中的攮子挡开我,攥住棍子,向我胸前猛击一掌,我的脚就飞离地面,向后面腾空而起,然后,我就感到后背一阵冰凉,钻心的刺痛让我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我感到忽然一阵轻松,周身充满了幸福的感觉,随之就飘离到了一边。与那贼人缠斗不止的二哥,突然转身喊了一声天生,就向我扑来。这时,焦一刀便挥起攮子,刺向了我二哥。可怜我二哥秦天宝身体再强,如何抵挡住几个人的围攻,脖子上早挨了一攮子,那攮子尖而且长,一下就把他的脖子刺了一个窟窿,鲜血顿时涌流不止,那贼人乘机上前抢了他的褡裢。我看受伤的二哥还不罢休,便扑过去拉住他,说二哥,快走吧,咱不要东西了,咱逃命吧。二哥这才住手,和我一起,甩脱贼人的纠缠,慌不择路,跳下沟崖,跑向了黑沉沉的后沟。
二哥在前面跑着,我在后面紧追不舍。我感到身子轻飘飘的,自己不能控制自己,就说,二哥,我怎么这么轻呀。二哥不应。我又说,二哥,你等着我呀。二哥还是不应。我说,二哥,你听不到我说话吗。二哥只顾跌跌绊绊地跑着,根本不回答我的话。我就上前拉他,但怎么也拉不住。我就在他的耳朵上喊,秦天宝,秦天宝。他似乎听到点啥了,步子慢了下来,但还是没有停步。我想起我们过去一同唱过的歌谣,一问一答式的,他该记得吧,就在他的耳朵旁唱了起来。
崖背上站了个谁,
张大锤。
你咋不下来,
怕狗咬。
我给你挡,
歪就好。
你襟襟撩的啥,
酸枣枣。
你咋不吃,
怕牙倒。
你胳肢窝里夹的啥,
烂皮袄。
你咋不穿,
怕虱咬。
你咋不寻,
没人了。
妇人哪去了,
死得早。
你咋不哭,
呜呜呜。
不知是这歌谣起了作用,还是他听到了我的喊声,总之,二哥秦天宝这时总算站住了,他失神地回头望着刚刚离开的沟口方向。那里一片昏暗,啥也看不清楚。他突然跪倒在地,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喊,天生兄弟呀,你死得好惨,二哥对不起你呀。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死了。就在我扑向焦一刀,被焦一刀一掌打飞的时候,我的后背就撞在了后面那个人的刀尖上。公平地说,他们并没想着要杀死我,只是我的命不济,后背正好撞到那刀子上。刀子从我的后背穿进去,刺透了心脏。我的灵魂在那一刻就脱离了身体,轻飘飘地游离到了一旁,变成了无形无体,无拘无束的另一种存在。从而就感到了那么一种轻松和愉快。
我死了。从此,就放下生长了十三个年头,总共只有三尺来长的肉体。啥也没有,啥都不是了。从此,也就开始了在这茫茫人世间,独自流浪的日子。
死,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迟早要经历的。人不可能不死,因为没人能修成金钢不坏之身。早死迟死都一样,人都有放下身体的那一天。只是,我只有十三岁,有许多的事情还没来及想清,就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我当然不想死,可遇下了这事,也没有办法。谁叫我的命不济呢。我的灵魂从那时起,就跟着逃亡的秦天宝,来到了芦花湾。
注⑴,大,陇东土话,即父亲。⑵,董福祥(1839年-1908年),甘肃环县毛井人,清末名将,早年当过土匪。⑶,安化,即后来的庆阳县,庆城县。⑷,攮子,一种轻便戳刺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