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几年都未曾下过那么大的雨。
雨水漫了山路,风折了大树的枝干,飘摇坠落。长齐站在观门边,身旁是心有余悸的开门弟子,盯着地上道:“大半夜,我还以为闹了鬼……”
话音落时头顶一声惊雷,炸开平地,四方黑夜刹那间亮如白昼,远处的树后,有一抹湿透了的桃红色衣角,衣角下是金靴,静悄悄地朝后收了一收。
观中的弟子打着伞蹲在地上观察,正有些欲言又止:“师傅,这僵尸上的铜钱链刻了广陵王府的……”
雨幕成雾,“哗啦啦”的水声伴着雷声,压去弟子剩下的声音。长齐不动声色,只是让弟子又在门外放一把伞,再将那铜钱链解开搁在门外,默不作响的,差人将尸首抬了进去。
“第二日再开观门。”回忆至此,老道长淡淡道:"那铜钱链被拿走,伞却未曾动过。"
长齐没有直说,但李秀色已然心知肚明。
她脑中有轰隆隆的雷声,雨幕下漆黑的夜里,仿佛能看见那习惯一身桃色、彼时却单薄幼小的身影。她有些想象不出来,这样素来不染凡尘高高在上的桃色,被雨水彻底打湿,混着满身泥泞与污血,闷声不吭藏于树后的模样。
李秀色喉咙一时有些干涩:“当真是世子亲手杀了阿五?”
他那时才十岁。
“是。”长齐喟然而叹:“但到底并非是他的错。”
“阿五到底是天赋不足,虽为人师,危急中却只能以命保命,为护这唯一的徒弟,被咬化成了僵。观中替他化怨超度时,发现这阿五身上并无半分怨气,唯一残留的余念,是他死前意志尚且清醒时,恳求世子亲手杀他,也是他亲口告诉了小世子,需用铜钱并剑生雷火刺于他心口,叫他即便化僵,也害不得人,飞灰湮灭。”
颜元今虽然才十岁,但自小是个孤傲性子,他嚣张跋扈,自认没心没肺古怪心肠,看不起旁人哭,也从来不会哭。
阿五死的时候这小世子自然也未落一滴泪,想来是他想不通怎会有般的人,为了救他扑在他身上自己被咬,为了不害人还要求他亲手杀了他。
于是他沉默半晌,只说:“你撑住,我去找人救你。”
未及转身,袖口却被人猛然拉住,攥紧的手爆出黑色的筋脉,指尖隐隐现出黑迹,颜元今低头,看着那双手上一点点伸长,却还在避免刺碰到他肌肤的指甲。
“我找人救你。”
他低声说完,头也不回,只想甩开对方的手。奈何那人拉得太紧了,连说话声都变得嘶哑:“世子,杀了我。”
少年的手被硬生生一节节掰开,今今剑被递至他手上,身后那人继续道:“杀了我……为师求你。”
颜元今道:“……我会去阴山观。”
“没用的。”
阿五却还在笑,只是笑时血水自喉间呛至肺腑,令他止不住干呕:“你看……我肚子都被剖开了……没人能救得了我。”
广陵王世子握剑的指尖发白,低头盯着那已然冒起绿气的黑甲,只重复道:“我去阴山观。”
阿五忽然便没了耐心,大声道:“可他们救不了我!”
他的身子此刻剧烈的颤抖,眼珠于白黑色间不住翻滚,面部无止尽的胀痛,腐肉如藤蔓攀爬上他糜烂的肌肤。
“……世子还在犹豫什么?!我让你杀了我!听不懂吗?”
“算为师求你。我这一生,虽并无何大成大就,到死连个像样的名讳都未有,却也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不过是懒散无用了些,但从来都是但行好事。我这般的人,度衣师傅说,去后是能要入善道轮回的,你总不能叫我死后再去作孽?”
“你去找他们,也不过是耽误时,我此刻已快没了意识,若化了僵,便会开始吃人、咬人,甚至还会伤你,你是想要我到死还要欠你?”
见少年始终没有动静,他的声音都似乎已经气得发抖:“——颜元今,我给你当了五年师傅,你虽一声都未喊过我,我也未曾怪你,只是事到如今,为何连我最后一个要求也不愿意做?当真要我跪下来求你?!”
十岁的广陵王世子久久未动,没有出声,手中的今今剑却忽然出了鞘。
阿五忽而笑了,看着那剑,开口道:“没错,就是这样。你要知道,我此生不过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听你唤我一声,二便是给我一记痛快……第一个怕是不行了,那就只给我一记痛快吧。”
“没时间了,”他说着,笑容忽然又变得有些苦涩,像是最后的喃喃:“帮一帮我,好吗?”
他要怎么帮他?杀他便是帮他吗?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细小的,而后越来越大,砸在二人脚底。
颜元今抬手抹了下眼,声音中带着些难以抗衡的固执:“你要我杀你,我就永远不会喊你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