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崔氏是名门望族,家规甚严,在随父入京前,十郎一直在家学里读书,很少见外人。
崔家父母怎么也不信他会做出伙同外人坑害岳家的举动,甚至不服京兆府和大理寺的调查结果。
在京做官的崔父还往清河郡寄了家书,请族中长辈亲戚联名,欲上书请陛下下诏重新调查,还子清白。
可联名的信帖还没寄到,崔十郎便主动写了一封认罪书递交府尹,承认了调查的结果。
比起崔家这边兴师动众,薛家则是一潭死水。
薛氏本就无靠,出了这样的丑事,且人证物证俱在,家里人不仅没能力帮助,且躲官司还来不及。
所以,薛二郎被关进狱中数月,愣是没有一个人来探监。
他既不知道案件调查的进度,也不知最后将怎么判决他。
饥饿、潮湿、囚禁、失光让他脑子浑浑噩噩,眼睛也睁不开,仅剩的体力勉强能维持他活着。
他缺觉缺得厉害,牢房里的老鼠像是闹觉的孩子,只要他一睡沉就来啃咬他的身体,使他不得不清醒过来驱赶。
直到有一天,也不知是白日还是夜里,狱卒说有人来探他的监。
薛二郎倚靠着牢门,只眼皮翻动一下,表示他听见了。
他从前高大英武,就像猛将韩子高那样,能进禁军做内侍卫也正因此。
但如今,他像一滩烂泥了。
酥软的骨头支撑不起他,体内的筋也像用久了的麻绳,一一磨细欲断裂。
他坏掉的眼睛在不见天光的黑暗中反而能看清些。
牢头,还有两个狱卒带着探监的人进来。
除了脚步声,还有铁链声,随着行动一下一下斯文地响着。
“两刻钟”。
牢头拿出一根线香,掐下一截燃上。
他用嘴吹了下,那还不如星点大的火星儿骤然亮了下,随即又黯淡。
牢中没有光,常用水滴和线香计时,线香是专门在探监时用的。
一根线香能燃两刻钟,正常探监可以留两刻钟,但狱卒会就此索贿,钱给的少便给不够一根。
来者戴着手镣,一身粗布袍子,但是白色的,还算干净。
他在薛二郎的面前缓缓蹲下身,薛二这才认出是崔十郎。
“明天我就要走了,向南流放一千里,此去恐怕活着是回不来了。”
“你好好活,熬过两年就能出去了。”
薛二郎撑着栅栏牢门挣扎起来,他想说什么,奈何他喉舌干渴,哑得几乎说不出什么话。
只发出难听的,如同乌鸦啼鸣的一声叫。
狱中两三天才给他喝一顿水,有时是提审前才给一碗,以便他能说出话来,他的嗓子早就坏掉了。
“我给小厮书欢留了一笔钱,他会在城外的小房子里等,你出去后可以去找他,虽然不多,但够你生活一阵子了。”
崔十郎的音容全无情人间的缱绻、依恋,亦无别离时的哀惋惆怅,丝毫都没有。
他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父,眼光都是死水无澜,在咽气前对儿子交待,无力地交待微薄的遗产。
薛二郎很想说一句保重,但他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挣扎着腾出一只手,想握住崔郎。
可从前能操剑策马的手,指甲却盛着脏泥了,皴裂着,不知叠了几层土几层汗。
崔十是有洁癖的人。
薛二记得,从前他贯着白袍,纤尘都不许染,甚至很少下马步行,因为连鞋底也怕脏。
他的头发一直带着木兰的香气,因为他喜欢屈子。
崔十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在握住他的手时,说:“你也保重。”
线香还未燃尽,狱卒也没有驱赶,崔十起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薛二根本看不太清楚他的背影,只能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后悔,从心底里后悔,如果不是他心生邪念要去害李香雪,如果不是他欲壑难填,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他哭了出来,然而在这深牢里,听上去也没那么悲戚,滑稽得好似一头野猪猡怪叫乱嚎罢了。
……
崔十郎的父亲自然不肯去送他,只他母亲带了许多银子去,临行前打点押送的官差,一路上多少照顾些。
“你父亲很不好,病倒在家,卧病在床,地也下不了。”
崔母掩面哭泣地说:“我想他是好不了了,如何再有颜面见同僚朋友,他已经打算过几日便写辞官的奏疏上陈天子。”
“可我们回清河老家又怎么面对族中呢。”
“他们到现在还以为你是冤屈的,还不知道你写认罪书的事儿。”
崔母越说越悲戚,她顾及不了眼下是离别,非要把抱怨的话都说完不可。
“十郎,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做出这些事——”
“为什么你要揽下所有罪责,为什么你要替薛郎揽下罪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