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王府摆开车马仪仗,严嵩在一旁悄悄观看。
按说,西陲对天子算非常不错了,这一点相信见过的人都能知道。
“可朝廷一再得寸进尺,未免不能引起人家的反感。画图入社稷,大明又得万里疆域当然好得很,但这是生地,要想把这些地方消化了,非百年不能为。”严嵩心中想,“既西军兵锋锐利,何不将这些事交给人家?城头高悬大明龙旗,那就够了。这么大一块地方纵然被朝廷掌握在手里,谁能坐镇?”
他太清楚那帮文臣武将的德性了,他们干啥啥不行抢功推过第一名。
这万里河山要是交给他们,保不齐瓦剌做大鞑靼还能南下威胁大明江山。
“惟中,在想什么呢?”谢迁过来问。
这是闲的没事想找人打发尴尬的。
严嵩连忙致意,明确表达自己的看法:“西陲不可以逼迫更甚,否则有昆仑封禅,终付笑谈的危险。”
他知道谢迁是什么人,时人有云,“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的时谚,说的就是李东阳的谋划,刘健的决断,谢迁能言善辩的事。
跟谢迁交谈不能太过藏拙,必须把自己的观点先表达出来。
否则你就等着被他忽悠吧。
果然,谢迁当即说道:“惟中怎么会有这种危险的想法?西陲一味讲究武力,岂不闻月盈则损,水满则溢?文事之不备,这才是真正的危险。西军占据了西陲的方方面面,一切权力归西军,长此以往,武夫当国,古来这般哪一个不是迅速崛起迅速灭亡?”
严嵩忍了好几忍,觑个空子问道:“木斋公,时人言李公谋,可谋得西域诸城如此兴旺发达?刘公断,可断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圣天子封禅昆仑之巅?木斋公能言善辩,可辩得过人家西陲军民融洽上下齐心,以哈密之偏僻,如江南的繁华?”
谢迁哑口无言,他到底是有廉耻的人做不出否定人家的现状的事情。
谢迁请教道:“惟中可有教我吗?”
并没有。
严嵩叹息道:“西陲似乎敞开了一个通天的大道,谁都能学,谁都能模仿,可”他摇头,“京师里,皇庄大肆兼并土地,权贵挤压工商业生存土壤,朝廷拿不出抑制兼并的法子,繁华江南如今被皇室与朝廷双面压榨,民众早没了几分”
“大胆!”谢迁骇然阻止,“惟中此言不可令旁人知道!”
“江南民众早知之矣,木斋公,”严嵩一言石破天惊,“士人不信读书是为了国家,而坚信读书是为了兼并土地农民不信好好种地能吃饱肚子,而坚信种地只能让权贵与官府吃的油光水滑就连引以为傲的手工业,也不相信发展技术能多挣钱,而是坚信发展出新技术,可以到西陲落户,木斋公,你们在朝廷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早不知民间所想,所思,所为矣。”
谢迁心中震惊之至。
“我在杭州多日,权贵兼并土地的事情就连课堂上的寒门学子都在讨论,他们说的是:西陲可惜不要那么多的读书人,否则去西陲更有前途。木斋公,大话说得再好,圣人言论再精美,终抵不过一个,那就是,民众希望有衣食无忧的日子,更有广阔的前程,如今之天下,河西走廊东西两侧完全是两个世界了,东侧是暗无天日的无休止的压榨,西侧是明亮广阔的阳光大道,所以,不要再整天在朝廷里讨论西陲有哪些不好,人家的不好人家在改进,我们呢?”严嵩说着说着气就忍不住了,激愤之下脱口道,“人家是流水清澈,我们却口中说着什么户枢不蠹之类的,实际上却在做埋葬大明王朝的勾当,长此以往,国何以为国?诸位名满天下,可惜将来也要成为彻底葬送大明天下的帮凶!”
谢迁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严嵩又叱道:“下官很清楚,诸公与陛下的意见是一致的,你们都认为,这都是西陲的祸害,若是解决了西陲,这些天下人也就不会再想的那么多了,可木斋公不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么?天下人你们可以杀了一茬,但还有一茬会很快冒出来如今天下变局迫在眉睫,倭奴侵扰东南,胡人纵横草原,西方红毛鬼不畏万里海波横渡而来,以西陲的教科书所言,此所谓三千年一次大变革矣,如此时代,我们却还在压制大明王朝内部开明的,冷眼向阳看世界的人群,多么可耻,多么可笑。”
他有一句话脱口而出:“国朝若是再不能抑制土地兼并,放开生产力发展,胡人都要比我们生产力更发达了以皇庄和皇室诸侯王们为代表的权贵,以朝廷大臣们为代表的新兴地主阶级若是再不从自己身上下狠手,觉醒的农民阶层以及小手工业者阶层,他们是要揭竿而起,将我们打的粉身碎骨的。”
谢迁讷讷无一言敢辩解。
无它,严嵩是去了杭州,在最繁华的地方见识过青萍之末的风源的,以他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向着西军说话,那就一定是他见到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才不得不迫使自己先做出认知上的改编的。
“然,这些事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