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置身于闹市之中,田知棠回首望向涤烦居二楼雅间所在的方向,不由得摇头哂笑。
他从李凤桥的苦口婆心中听出了定阳李氏的一己之私,也从清觉老僧的泰然自若里觉察到佛门的举棋难定。
这些本为题中应有之义。
今天下时局纷扰,大虓内有权奸结党欺上,外有藩王野心谋朝,连江湖里都是妖风四起,沉寂多年的玄方、周戎两国也在暗中厉兵秣马,只待有人按捺不住,率先揭开乱世大幕。国朝局势已如厝火积薪,定阳李氏也好,佛门道门也罢,又怎会因他田知棠而轻举妄动?何况他如今还披上了严家这张斑斓骇人的虎皮。
梧桐院管事的身份确实不值一哂,高高在上如严荣者决计不会在意一个梧桐院管事的生与死,可值此山雨欲来之际,一旦有谁对他不利,严家很难不怀疑其意有所指。
庞然大物们因相互提防而有意留出的空间,足够田知棠从中闪转腾挪甚至借力打力,他对此无比笃定。
看看时辰尚早,田知棠并不急着返回昭德坊。梧桐院的管事们其实大多不管事,倘若夏继瑶没有吩咐,就是群养尊处优的闲人,平日里各忙各的私事,求名也好捞钱也罢,只要不给主家添麻烦,夏继瑶便不予过问。
信步沿街走了一阵,待到日近晌午,东市里的喧嚣也趋于高潮。饭点时分,街面上酒菜香气弥漫,引得行人无不食指大动,打早上就没吃东西的田知棠顿觉饥饿,正要就近找地方祭一祭五脏庙,却见一架马车缓缓驶来挡在自己面前。
马车样式寻常,车夫穿扮同样普通,车窗里显出的那半张老脸却极不平凡,足以让任何瞧见并能认出这张脸的人在这架寻常马车前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尊敬甚至敬畏,但田知棠是个例外。
他刚刚才在涤烦居里与这位老人见过面,而且言谈举止都桀骜得近乎无礼。
“你实话告诉老夫,节字营是不是要出事?”窗帘后,李凤桥目光灼灼地看着田知棠问道。
田知棠闻言错愕,旋即微微眯起双眼,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
“是不是?”将田知棠的表情看在眼里,李凤桥绷起嘴角沉声追问道。
“梁天川此人向以为人四海交游广泛闻名于燎北江湖,此番其大意失蹄,若有三二亡命徒甘为其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田知棠耸肩摊手,话说得不无道理,但在李凤桥听来却无疑是牵强附会。
“这天下到底是朝廷的天下,王法才是世间最大的规矩。我等江湖中人说是桀骜难驯不服王法,可只要未被猪油懵了心窍,谁会忘记太祖武皇帝当年初设武四营时对天下江湖人说的那句‘任尔傲骨硬似铁,当知王法炙如炉’?梁天川乃是钦犯,如今其已成擒,又有谁敢节外生枝?”李凤桥果然冷声嗤道。
“那你还问?”田知棠一脸轻佻地笑道。
“你当真不知老夫为何有此一问?”马车里的李凤桥坐起身体,转脸直视田知棠,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不快。
“不知。”田知棠再次耸了耸肩。
“驰州民变,严家瓜田李下!”见田知棠摆明了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无赖嘴脸,李凤桥老脸铁青地说道。
驰州乃燎北锁钥、三州咽喉,当初梁天川杀官搅得驰东四县民变汹汹,整个燎北一度门户紧闭自成天地,尽管朝廷即刻发兵赶赴,只月余光景便镇压乱民,种种关于严家的流言依旧不绝如缕。正因如此,严家才会一反常态,主动派人帮节字营拿贼以自证清白——倘若严家确与民变有涉,自无道理帮节字营生擒梁天川这一关键人物,反该抢在朝廷前头杀人灭口才是。
“若非严家出手,节字营这会儿正望着城门发愁。”李凤桥话音刚落,田知棠已将脸偏去一旁嗤笑道。
“所以才更加可疑!梁天川,枭雄之辈,文武兼资,通达机变。他会算漏严家反应?”李凤桥厉声驳斥。
“阴私小人,徒有虚名。丧家之犬,方寸尽失。未曾料到也在情理之中。”田知棠针锋相对。
李凤桥脸色越发难看。
“再说了,难道严家还会朝自己裤裆里抹黄泥不成?”田知棠又道。
“严荣自是不会,其他人却难说。”李凤桥目光闪动。
“严不锐?”田知棠问。
李凤桥冷笑。
“夏继瑶是女子。”田知棠扯了扯嘴角。
“女儿身虽有其弊,亦有其利!”李凤桥即刻反驳。
“她不傻,怎会为他人做嫁衣裳?”田知棠又问。
“嫁衣?还是寿衣?”李凤桥反问。
“李凤桥啊李凤桥,你这老倌儿真的想多了。若事情当真如你所想,朝廷将作何反应?一旦朝廷——呵——严荣又会怎样?他是垂垂老矣不假,可虎老威仍在,堂堂严罗王并非那等坐以待毙之人。”田知棠眯起双眼,笑得很是戏谑,“如此一来,夏继瑶岂不是自找没趣?严荣再老,也不至于昏聩到拿整个严家下注,去赌一座二世必终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