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敢倒满,默不作声,双手持碗,一饮而尽。
男人提了提酒碗,只是抿了口酒,捻起一颗盐水花生,轻轻一拧,丢入嘴中嚼着,缓缓说道:“如果说你跟陈平安是朋友,那么我跟陈平安的父亲,也算是朋友,嗯,不能说什么算不算的,就是了。”
林守一点点头。
陈平安的父亲,是一座龙窑的窑工,手艺极好,为人又厚道,是个没是非的老实人,原本如果不出意外,过不了几年,就可以当那龙窑窑头师傅。
而林守一的这个父亲,负责具体的窑务监工,管着烧造成果,鉴定瓷器勘验品相,由于早年督造官宋煜章,又是个最喜欢跑窑口的勤勉官,所以林守一的父亲,要跟着那位主官司一起外出,经常需要与窑工师傅们相处。
林正诚缓缓道:“两个男人,除了聊些枯燥乏味的窑务正事,还能聊什么,等到各自有了儿子,再喝着小酒,不过就是聊些各自家常了。”
“其实早早都说好了的,要是我跟他两家人,刚好是一儿一女,就定个娃娃亲。好巧不巧,都是儿子,就没戏了。”
林守一疑惑道:“陈叔叔也喝酒?”
林正诚点头道:“也喝,能喝,就是不好酒,所以每次被我拉着喝酒,在龙窑那边还好,大不了倒头就睡,要是在镇,他就跟做贼似的,我当年也纳闷,他又不是那种妻管严,那个弟妹,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婉,总觉得不至于,一直没机会问,总觉得将来有的是机会,结果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
“那会儿,我是吃公粮的,我们林家比不得那些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大姓,也算家底殷实,比他有钱多了,可只要是喝酒,我请了一顿,他肯定会掏钱,回请一顿,而且不会刻意买多好的酒,就是个心意。”
“老实人,不是笨。本分人,不是呆板。分寸感一事,光靠读书是读不出来的,即便在公门里边修行,熬也未必熬得出来,不是多吃些亏就一定能有分寸感的。”
“我那会儿说自己儿子聪明,早慧,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说不定将来长大了,当个教书先生都没问题。他就说自己的儿子懂事,而且模样、性子都随他娘亲,以后跟你一起去学塾念书,读书识字了,将来要不要当烧瓷的窑工,看孩子自己的意思。”
林守一听得聚精会神。
除了父亲是在聊那些从未提起的过往故事。
更是父亲第一次跟自己聊天,说话不那么难听。
林正诚轻轻放下酒碗,“是有人给他泄露了本命瓷一事的内幕。”
男人眯起眼,“此人用心险恶,肯定是故意只说了部分的真相。不然所有孩子诞生起就拥有本命瓷一事,在我看来,并非全是坏事。甚至说得难听点,在当年那么个形势之下,只有保住本命瓷,有那修行资质,才有一线生机。”
“后来泥瓶巷那两场白事,我都没有露面,不合适。这里边有些事情,你不用知道。不过杨家铺子那边,我是暗中打过招呼的,只是后院那个杨老头的规矩重,我能帮的,毕竟有数。在这件事,我是有愧疚的,的确是我这个当朋友的,心有余力不足,没能照顾好他的儿子。”
男人叹了口气,皱着脸,又脸色舒展,多
说无益,一口喝完碗中酒水,准备赶人了。
林守一说道:“我准备闭关了。”
“缺不缺钱?”
“之前有一百颗谷雨钱的缺口。”
“当我没问。”
男人立即说道,“不管是偷是抢,要钱,也别去我那个清水衙门,户部那边,也别去,管得严,礼部,倒是存了一笔不小的私房钱。”
男人说得一点不难为情。
林守一听得目瞪口呆。
林正诚瞥了眼儿子,本以为一个元婴境修士,闭关消耗天材地宝,折算成神仙钱,至多也就是四五十颗谷雨钱,
不曾想摊这么个闷声花钱的败家子。
瞧瞧陈平安,再看看董水井,哪个不是燕子衔泥,年年往自家添补家当,夯实家底,
唯独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啊。
林守一轻声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说?害他白白忧心了这么多年。想必陈平安心里,这些年不会好受的。”
男人扯了扯嘴角,道:“我怎么都算是陈平安的半个长辈,他不来找我,我难道主动找他去?这小子不懂礼数,难道我这个当长辈的,也不要脸了?”
按照小镇习俗,正月里相互间走亲戚,谁辈分高,或是同辈份里边谁更大,谁给谁拜年,先后顺序半点不能乱,不然就会被人看笑话,一箩筐的闲话,关键是年年都能提起。这种看似说大不大的“礼数”事情,在家乡那边,很多时候甚至要比谁爬了寡妇墙、哪个婆姨偷汉子了,更让人津津乐道。
何况这种事情,早说就一定是好事吗?
林守一知道自己该走了,憋了半天,只是喊了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