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姚老头言语不多的缘故,所以每次开口说话,死活当不成正式徒弟的学徒陈平安,反而记得十分清楚。
清清楚楚记得一次入山,走在前头的姚老头曾经随口讲过一番言语,脚底下那些最不起眼的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那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当时老人和少年,一起脚踩真珠山,姚老头跺了跺脚,对着当时正在扒土的窑工学徒,说了句这里土味最全,就是地方小,跟人缩在墙角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老话就是螺蛳壳。
姚老头还说山中那些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说天底下的大山小山,一脉相承,不过有祖孙之分。
真佛只说平常话。
所以哪怕老人是在说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哪怕陈平安当时只是个没念过书的陋巷少年,却都能听懂,并且牢牢记住。
后来陈平安之所以会用一颗金精铜钱,果断买下真珠山,除了“一颗钱就能买下一座山头”的财迷心性作祟,姚老头所说的“土味最全”,其实也是一个重要理由。那会儿的草鞋少年,脑子里所想,当然是先买下山头,再挣了更多钱,就再买下一座龙窑,自己当那窑口师傅,或是让刘羡阳帮忙,两人凭手艺烧瓷赚钱,细水流长,自己什么样的大宅子买不起?刘羡阳什么样的媳妇娶不着?
而且后来出门远游,跋山涉水,陈平安即便没有真正修行,却始终礼数最足,在无人处,依旧恪守规矩。
积土成山,积水成海,一处处谨慎的循规蹈矩,就演化成了一份自然而然的礼敬天地。
后来还潜移默化,影响到了一个跟随陈平安一起离开藕花福地的黑炭小姑娘,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苦的裴钱。
再后来,等到裴钱独自行走天下,始终对佛门寺庙心怀敬畏。
老秀才转移话题,笑道:“再后来,就是中土的那场禅分南北了,‘法是一宗,人分南北’这句话,大体还是公允之说。平安,你觉得当时得以佛法广布的契机,是什么?”
陈平安不再分心想那些陈年旧事,用心想了想,答道:“法门大启,根机不择。同时提出几大方便、次第。比如其中就有依一行三昧,念佛心即佛。”
老秀才点点头,转头看了眼那个鸡汤老和尚,唏嘘不已,“只是岁月悠久杀猪刀啊,不止名将美人不放过,竟是连这么一位得道高僧都没放过,书记载那个‘清貌古奇,晰白光莹’的僧人,粹采多奇,殊姿特茂,绝对是美男子一个,唉,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个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我当年带着你师兄,第一次去拜会神清的时候,见了面,都没敢认。”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这位佛门老前辈,利济天下瘦法身。”
老秀才抚须而笑,“有道理,有道理。”
胖去容易瘦回难。
身形是如此,人心更如此。
老和尚突然低头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平安神色尴尬,转过头,一脸疑惑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一脸坦诚道:“神清和尚,辩才无敌,佛法可不是一般的高深啊,咱们聊什么,估计都被听了去,很正常的。”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单手竖掌在身前,与那老僧恭敬行礼。神清和尚还了一礼。
那位道门女冠突然有一问,“礼圣,都一万年过去了,三教祖师对那座天外遗址,如今到底有无破解之法?”
如果没有,她不觉得这场议事,他们这些十四境,能够合计出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果有,河畔议事的意义何在?
礼圣笑道:“我也问过至圣先师,只是没有给出答案,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女冠点点头,“若是这般,那就是三教祖师依旧会觉得为难了。没关系,如此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难而,咱们一起走趟天外,世间事全部交给人间人自己闹去,已在山巅只差一步登天的我们,就去天往死里干一架。哪怕做不掉周密,好歹保证那座天庭遗址无法扩张分毫。如果人数不够,咱们就各自再喊一拨能打的。”
礼圣笑着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
女冠微微皱眉道:“如此不爽利?”
吴霜降突然说道:“那座托月山,既会是陷阱,也会是机会。”
亚圣点点头,显然认可此说。
余斗说道:“如果可行,贫道开路便是。”
神清和尚说道:“贫僧护法一程。”
那位斩龙之人,微笑道:“礼圣,我出剑天外之时,人间这边,可别坏我大道。”
礼圣笑道:“理所当然。”
这就是河畔议事。
白衣女子笑问道:“主人不跟着砍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