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集薪站了一会儿,就转身默默离开,就像他自己说的,两个泥瓶巷当邻居多年的同龄人,其实没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顺眼,从来不是一路人。只是估计两人都没有想到,曾经只隔着一堵院墙,一个大声背书的“督造官私生子”,一个竖起耳朵偷听读书声的窑工学徒,更早的时候,一个是衣食无忧、身边有婢女操持家务的公子哥,一个是经常饿肚子、还会偶尔帮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会变成一个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权势藩王,一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宋集薪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当年那些曾经洒落在泥瓶巷里的阳光和月色,会不会觉得那趟人间远游,不虚此行?
宋集薪缓缓而行,与那陈平安不告而别,原本像是一棵生长在稻田里的稗草,路人不会多看几眼,可因为当邻居的关系,约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阴,都给了那栋宅子,那条狭窄小巷,宋集薪实在看得烦了,时至今日,事到如今,好个自小深草里,渐觉出蓬蒿。
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曾想陈平安长揖起身后,喊住了宋集薪,宋集薪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走到他身边,“大渎祠庙这边,有没有给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话,你帮我要一间。”
自己赶路快,姜尚真那条云舟渡船,估计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时分,才能赶到大骊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风渡。
宋集薪点头道:“看在老龙城藩邸某本崭新册子的份上,我帮你开这个口。”
老龙城战场曾经因为一拨古怪妖族修士,伤亡意外的大,大骊藩邸的文秘书郎,翻检了无数大骊档案秘录,都未能找出对方的根脚,最后是凭借一本并未记载出处的册子,迅速勘验出了梦魇和窃脸人的身份,得以扭转战局,不然大骊修士的战损会极大。后来那本册子,藩王宋睦传令下去,老龙城当天就刊印出来数千本,广为流传,参加过老龙城战事的山上修士,几乎人手一本。
再后来,凭借这部详细记载了百余种妖族旁门修士的册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隐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无名册子,被后世修士誉为搜山录,比起更早的那幅搜山图,当然还是无法媲美,不过能够为后者查漏补缺。
陈平安只当不知道什么册子。
宋集薪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昔年邻居,大概是这副模样瞧着太像小时候了,他就忍不住来气,习惯性就非要嘴贱多说几句,啧啧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这么面瘫没个表情,死鱼眼,闷葫芦,几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约莫是察觉到对方的忍耐极限,宋集薪话头一转,笑容诚挚几分,道:“不过你运气算不错得了,按照附近几条巷子老人们的说法,脾气随你爹,模样随你娘。还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庙搬迁之前,魏山君始终没有怎么为难他,最后还给了棋墩山这块风水宝地,让宋山神重建祠庙,就当我再欠你一个人情。至于陈平安认不认,以后要不要讨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陈平安说道:“早这么会做人,也不至于吃那顿打。”
宋集薪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脖子,“别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啊,差点给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地道了,这会儿我与你道个歉。我知道你这个人最记仇,说好了,这笔旧账咱俩就当两清了。”
宋集薪曾经胡乱编撰了个风水说法,拐骗陈平安去龙窑当了学徒讨生活,让陈平安打破了一个誓言,然后给陈平安知道真相后,差点在泥瓶巷里掐死了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却大得惊人,养尊处优好似贵公子的宋集薪,鬼门关打了个转,在那之后,其实气不顺很多年。只不过回头来看,就算当年陈平安铁了心要杀他,死是肯定不会死的,因为负责盯着泥瓶巷的大骊谍子死士,其实在旁偷偷看着那一幕,在大骊国势风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长镜带他去廊桥那边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谱牒上先从“宋和”纂改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绝对死不成的。
陈平安点头说道:“我跟你本来就没什么死仇,两清了是最好。”
宋集薪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跟大骊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头顶三尺有神明,脚下每步在理上。”
宋集薪一笑置之,带着陈平安找到那位庙祝,说了自己身边这个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庙祝当然不敢与一位藩王说个不字,祠庙内的香客屋舍再紧俏无缺,想想法子,还是能够腾出几间来的。
如今的济渎庙祝,是一位早年在大骊山崖书院求学的练气士,百岁高龄了,依旧精神矍铄,龙门境修士,算是山崖书院最早的一拨求学士子,老人并非是大骊人氏,所以在当年主动游学大骊,就显得十分特立独行。在那段岁月里,北方大骊依旧是一洲公认的蛮夷之地,而大骊王朝的本土文豪硕儒,在当时是出了名的谦虚,以能够与卢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