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一愣,随即心中大悔。
此前冯保坏事,张居正如失一臂。史上说:“居正固有才,其所以得委专国柄者,由保为之左右也。”可见冯保在张居正心中的地位。
虽然太后和皇帝并未流露出对自己的不满,而且加恩,但张居正两日来仍是怅然所失。张宏此时做了掌印,虽做事正派,但张居正深知张宏的水平比之冯保差了太多,心里存着若有若无的不满。
今日见秉笔张鲸递过来一个小辫子,张居正一时不查,趁势发作起来。可此事焉知不是张鲸有意为之?太后和皇帝的信任,就是被这些阉竖用这般事一件件的消磨掉的!而且皇帝也不是那个又敬又怕自己的小孩儿了。叔大,慎之?慎之!
一瞬间,张居正脑海中转了这许多念头,内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脸上做出戚容,猛地跪下叩头道:“皇上,臣咆哮君前,有失臣体,惭愧无地矣!”
朱翊钧又是一愣,他本以为张居正要诤谏于己,准备了一肚子话儿要与其辩驳,没想到张居正战略转进的如此之快,闪得他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急忙俯身搀扶张居正道:“先生,是朕失言,快快起来!”
张居正仍口中谢罪,俯身不起,朱翊钧力气小搀不动,骂左右道:“尔等眼睛瞎了吗?还不快快扶起张老先生!”
张居正见皇帝搀扶自己的力气很大,脸都憋红了,确认皇帝没有和自己生分,就顺着朱翊钧的搀扶站起身。见张鲸仍跪在那里垂泪,朱翊钧厉声道:“狗才!偏生你多般张致!还要朕搀你不成?”
张鲸哪有张居正的面子,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朱翊钧又道:“朕与师傅说几句贴己话儿,你等退出去!”又把一众人打发出去。
朱翊钧把着张居正的手,拉他到椅子边坐下。张居正正要谦退,朱翊钧道:“先帝弃天下与吾,吾心中对先生孺慕之情不同于一般师长,且请坐下。今后,无外人,先生尽可松乏些。”一句话说的张居正眼圈红了。
朱翊钧亲自拿了杯茶来,递给张居正。张居正躬身接了,眼泪竟扑簌簌流了下来,因冯保坏事而致的郁结散去大半。平静了一会儿,方哽咽道:“臣失态了。”
朱翊钧静静的陪着张居正坐了一会儿,见他平静下来。道:“钦天监已经选定了召对的日子罢?”
张居正定了神,道:“回皇上,选在二十六日早朝后。”
朱翊钧道:“朕做这座钟,原想着在各地开设皇店,罢去各地镇守太监丝造、贡茶、矿监等职,免得搜刮民间过甚,却不想先生误会了——”
张居正闻言愕然道:“这如何使得?不免强买强卖之事也!且丝造、贡茶不作,宫中用度如何?”
朱翊钧闻言呆住,强笑道:“朕想用皇店卖些奇巧之物,得些银子,宫中之用尽数采买,确是想差了。”又道:“但镇守太监之设,乃我朝一大弊政,朕有心斟酌罢黜,却出个难题与先生。”
张居正听了,肃容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又整肃衣冠。正视朱翊钧,跪下回奏道:“皇上初承大统,竟能深烛弊源,仁心生发,必感天心!臣今日立誓,若皇上不弃初心,臣必恪恭本职,鞠躬尽瘁,廓清氛浊!”
朱翊钧连忙叫起,笑道:“朕深信先生——今日还要继续进讲,不便深谈,朕再说一事罢了。”
张居正垂手静听,却不防皇帝低声道:“冯保之事,因王大臣案而起,母后与朕不胜悚惧。与先生无涉,切勿挂怀。”
张居正听了这低声一句,一股凉意从脊椎骨一直凉到脚后跟,心中怦怦乱跳。
朱翊钧又低声道:“先帝宾天时,冯保宣旨时自称顾命,其中是否有矫诏之事难明,母后不想深挖,致兴大狱——朕也是此意,先生心里有数便了。”握住张居正的手,用力摇了摇又道:“朕深信先生,也请先生信弟子。”
张居正耳朵中轰然作响,腿都软了。见皇帝走近身边,伸手搀着自己,竟迷迷糊糊的把着皇帝的手。转念间要放开,却见皇帝还带着童稚的面容上全是诚恳孺慕之色,浑浑噩噩的,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还是没说,什么时候走出左室,如何完成进讲,竟都是浑浊难明。待回到文渊阁,屏退左右,独自坐了一会儿,细细思索了自己与冯保的往来文书,探究了各种可能,仍不知皇帝如何得知自己与李太后、冯保合谋矫诏之事。
其实,冯保是否联合张居正矫诏,后世存有争议,朱翊钧自己也不知道。但用在此处诈上一诈,只要言语注意一些,却是无伤大雅,从张居正的反应看,朱翊钧又揭开一个小小谜团。
张居正反复推敲宫内外局面:此时冯保已败,张居正与太后之间的联络已断。且太后退养之心已昭,自己再笼络一个新的双方都信任的内宦已无可能。张居正全力斟酌,猛然间清晰的记起了皇帝最后与自己说的话:“朕深信先生,也请先生信弟子。”
明白了!都明白了!张居正凝视值房内兽头暖笼,心里的恐惧都化作冷汗流了出来。“好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