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六年前我对你另眼相待,正是因为你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能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晋文公被驱逐出国,历经十九年而回,城濮一战制霸;楚庄王被斗氏架空,三年不鸣,一鸣则问鼎中原!”
“你对我说,六卿之争,争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长达百年的对抗……我赞赏你的见识,作为父亲,我惭愧难当。”
“无恤啊,当日说过的话,当日的超凡见识,你全然忘了么?如今这场百年的对局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你却迟疑了,软弱了,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面对赵鞅的眼神,赵无恤默然无语,当年赵鞅的心情,他有点理解了。
他多么希望,现在的赵鞅,还是那个重情重义,将亲友家人放在第一位的人啊……但是,赵鞅,这个老小子成长了,这些年的挫折和经历将他的棱角磨平了。
那是一个冬雨夜,暴怒的赵鞅将剑放到了冷静的儿子肩上,威胁他让开。
如今,情况却全然反了过来,是儿子要意气用事,父亲却冷漠得不可思议。
也可能没那么冷漠,只是将柔软的心藏到了僵硬的甲胄之内,赵鞅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显得很累:“说罢,你要说什么,就说罢。”
“父亲,知氏与赵氏绝不可能共存,两者之间必有一战!”
赵鞅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忌惮知伯,知伯也深深地忌惮我。”
“若你阿姊真的嫁到了知氏,而赵氏又必灭知氏,你会如何做,会因为知氏是姻亲而心慈手软么?”
“我会……”赵无恤顿住了,这是历史的惯性么,还是与他开玩笑,总想横亘在面前的命运?
“你会怎样?”赵鞅死死盯着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他想知道,他的器量有多大。
逆鳞被触,赵无恤现在已经深深恨上了知氏,他咬牙切齿,“我会夺走他们的土地,绝灭他们的宗族,将知宵的脑袋用铜料打碎,将知瑶的颅骨做成酒器,让知伯亲眼看着子嗣丧尽,我会毫不犹豫地做下这些事……但阿姊,若阿姊嫁到知氏,到时候以她的性情,必不能两全,我怕她会磨笄而死!”
“所以无论如何,这桩姻亲不可答应!”
赵鞅笑了,笑声最初很小,渐渐地大了起来,他开怀大笑,响彻大殿。
他笑得气喘吁吁,笑得老泪纵横,起身走到无恤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说道:“好,好,如此我便放心了,无恤的器量没有变小,等我百年之后,可以放心地将赵氏的未来交给你……放心罢,知伯的第一条要求,赵氏只会与他们虚以委蛇,东西二赵,都是你的!”
“那阿姊……”
“把你心里的儿女情长,姐弟情深给我收起来!”赵鞅的语气变冷了。
他冷冷说道:“诗言,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赵氏如今离击败强敌,独占上卿之位只差一步。赵氏需要知氏的中立,我会答应许嫁,哪怕能换取知氏半年的麻痹也足矣。等绝灭范、中行后,你要记得今日被知氏胁迫,被知氏讹诈的恨意,毫不犹豫地绝灭今日想扼住我赵氏咽喉的敌人!”
虽然是阳春三月,赵无恤感觉身边一切都冻彻了。
他一度感觉赵鞅变得陌生,但这一刻他确定,这是赵鞅,没错的。
这就是历史上那个,将季嬴嫁给代国,又在临死前嘱咐赵襄子,“常山有宝符,我死,登夏屋山北望之”的赵简子。
那里有他的爱女,更有他觊觎已久的土地……
他爱季嬴,爱他的宝贝女儿,但是,他更爱赵氏,更爱胜利!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啊……成为合格政客的代价,是名为绝情的无奈。
但无恤,已不是原来的无恤了!
赵无恤重重将赵鞅扶在肩头的手握住了。
“父亲。”
“若无阿姊,我纵然为大国上卿,便得了这锦绣山河,更与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