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五月。
诸葛乔坐在走廊边缘,有屋檐遮挡阳光之处。
此时正是南方最燥热的季节,就连檐角的风铃也只偶尔晃动,院落里感觉不到一丝风。
馆舍里的婢女们用铜盆盛水,放在走廊里降温,还有人给诸葛乔送来了擦汗的布巾和扇子。但诸葛乔并没有用,他就只端正地坐着,哪怕汗水从额头、从胸前背后不断地淌下来,已经湿透了衬里的衣服。
檐角的凸起处本来正好遮挡阳光,但随着时间流逝,阴影眼看就要挪开了,诸葛乔感觉到直射的阳光慢慢靠近。他垂着眼,看着走廊上木板的纹路,看得出木板是新铺的。
我在想什么?木板的新旧与我何干?
诸葛乔抬起头眺望,只见院落的后头仍然是一重重的院落,门洞左右有披甲的戟士站岗。他又听到厢房后面有侍女在嘀嘀咕咕,大概是在说,这孩子便是江东来的宾客……有些怪。
诸葛乔也觉得自己有些怪。
今日原说,叔父会来馆舍,但直到中午都没见着人。诸葛乔等了又等,百无聊赖,于是在馆舍中往来散步,因为心里有事,一时没有注意路途。也不知走了什么样的路线,等到反应过来,已在这陌生而寂静的院落里了。他甚至不知道此地是否依然是馆舍的范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但他又不想召来仆婢们询问。荆州和扬州有口音差异,说不清楚,何况说清楚了反而露怯,索性坐会儿,消磨些时间。
接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刚到荆州就露怯,只怕之后会被人所欺。
这里是荆州,距离建业数千里;接下去还要去益州,益州距离荆州又有数千里。益州的北面,靠近关中的地方叫作汉中。到了汉中才能见到父亲,才能稍稍放松些。
然后……然后我就不是父亲的孩子了,我会成为二叔的嗣子,今后见到父亲,得叫他大伯才行。
诸葛乔有点想哭,于是猛地抓起布巾,蘸着温水,覆盖在脸上。
这件事情发生得突然,以至于诸葛乔到现在还觉得有些恍惚。
半个月前,父亲从益州传来书信,信上对诸葛乔说:你的叔父诸葛亮年过三十尚无子嗣,兄弟二人早就商议过继,因为双方都公务繁忙,所以一直耽搁了。近来我代表吴侯出使益州,孩儿你正好前来,我们正式把这件事办了。
诸葛乔看了很久,才明白信上的意思。
他拿着信去问母亲和兄长诸葛恪,才知道母亲和兄长去年就知道这个安排了,只瞒着诸葛乔一人,怕他伤心。
母亲抱着诸葛乔哭了很久,说怎么突然就要走,我舍不得。
而兄长则气鼓鼓的。
诸葛乔问他,为什么生气。
兄长说,听说步骘、吕岱那帮人办不成事,在交州吃了大亏。孙刘两家不得不再度重订盟约,以划分两家的利益。为了掩盖交州战事的不利影响,两家还布置了大大小小的许多内容,专用来显示盟友间的亲善和睦。
诸葛氏兄弟二人分仕孙、刘两家,皆为股肱重臣,于是兄弟间的过继子嗣也就成了盟友敦睦的一个环节。诸葛乔本该再过几年前往益州的,因此特意提前了。
这让诸葛乔觉得有些荒唐,有些愤怒,仿佛自己成了叔父的战利品,而非亲人。
可他又无法反抗这个安排,毕竟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待到次日,当吴侯也专门遣了吏员登门,询问过继仪式一应所需可有缺少,是否需要吴侯协助备办的时候,诸葛乔更只有唯唯应承。
他默然乘舟离开了建业的家,浑浑噩噩地一路前来江陵。来迎接的荆州人慢慢取代了江东人,他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
诸葛乔一路上都听凭身边人的摆布,他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记得临走时兄长叮嘱说,无论如何,都要恭谨循礼,千万不要丢了江东人的脸。
听兄长的意思,好像益州人都很凶恶,很难相处?
诸葛乔忍不住抽噎起来。他用力把布巾按压在脸上,用力了揉,过了许久才取下。
取开布巾的瞬间,他看到眼前站了几个人。
诸葛乔连忙垂下头。他觉得自己适才的举动太像一个小孩子,于是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阿乔?”有人询问。
不知为何,这声音让诸葛乔很熟悉,还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诸葛乔猛抬头,便看到一个身披白衣、手持羽扇的高大人影。
这人,我好像是见过的?
他是我的叔父!他便是诸葛亮!
诸葛乔呆呆地看看诸葛亮。出发前,母亲和兄长都反复叮嘱自己,见到叔父以后该怎么称呼,怎么行礼。可这时候他一紧张,全忘了。
直到诸葛亮问:“阿乔如何到这里来了?”
诸葛乔慌忙起身,结结巴巴地道:“走……走错了路!”
“这路可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