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峻初时以为雷远只是作出胼手砥足的姿态拉拢人心,结果听他这么说来,竟似真的是参与其中,还下了大工夫的?再想想适才他向民夫们告别的时候,那些民夫快活挥手的神态怎也伪装不来……这便有点意思了。
他问道:“既已耽搁了,现在这是……?”
“之前有位大匠提议,可以制作杩槎挡水,然后再下桥桩,再以竹笼和碗兜等物围拢加固,今日正是试行的时候。现在看来,效果不错!仲邈兄请看,从那里到这里……”
雷远兴致勃勃地比划着:“三十余步!便是我们一早上的成果了,比寻常做法快了岂止一倍?过几日再看看是否牢固,果然可用的话,之后除了架设桥梁,或可用此法增加分水堰堤,再配上翻车,正好灌溉附近田地。”
霍峻看得出,雷远是真的乐在其中,不禁失笑:“续之,你竟是个亲民官的材料。”
雷远想了想:“如若天下太平、刀兵不动,能做个亲民官难道不好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是善事。”
方才他站在河水及膝的浅滩处与工匠们商议,所以脱去外服,只着葛衣短衫。这时李贞带着几名扈从自河道边攀登上来,替雷远换回比较符合身份的服饰。雷远舒展了下腰身,只觉江风吹拂宽袍,带来微微凉意,令人油然而生惬意之感。
霍峻说的没错,这两个月里,雷远确确实实地把自己当做亲民官,也扎扎实实地做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固然辛苦,却给雷远带来了快乐。
这种快乐和武人在战争中厮杀破敌的高亢情绪大有不同。战争是对抗、破坏,是你死我活。打胜仗是为了让敌人死,让自己活命,让自己和自己的同伴能够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但是生存下去以后呢?人不是动物,人除了生存以外,还会保有对美好生活的期待;而要让尽量多的人得以满足这种期待,终究只有靠劳动,靠建设。
此时李贞取出黑绶、铜印、大氅等为雷远一一佩齐,于是雷远便配合着抬手举足,转眼间就恢复成了官员姿态。他本人没有注意到,当他着回袍服的时候,双手伸展抬高,手臂上那条从上臂直贯至手背的狰狞伤疤便完全显了出来。
这条疤痕几乎占据了半条手臂的宽度,内侧有明显的凹陷,显然已经损伤到了筋骨,而边缘呈锯齿状,显示出当时受创的情形必定极其惨烈。随着雷远的动作,这疤痕仿佛一条惨白色的丑陋恶兽在臂上扭曲蜿蜒,最后潜回袍袖之下。
关平此前与雷远见面时乃是秋冬季节,天气寒凉,雷远当时因为疲惫和伤势的影响,还病了一场,因而全身裹得严实,并未露出过这条疤痕。这两人都是久历厮杀的武人,对此最是敏感,瞬间对视一眼。
关平心中暗道:“续之虽然忙于地方治政,可他终究是上过战场、有出身入死经历的武人,行事风格与寻常文官大不相同。”
刘封性格直爽,当即便问道:“续之,你胳膊上怎么回事?”
雷远抬起胳膊看看,叹气道:“这便是在天柱山中与张辽对战时留下的伤势,直到现在,这条手臂还曲伸不利……怕是很难痊愈了。”
他想了想当时场景,不禁满怀余悸,随即又想到兄长和身边无数同伴的牺牲,心头又是一痛:“张辽真是熊虎之将。那几日里,我方苦苦支撑,从我的兄长到寻常士卒,战死者不下数百。若非主公遣了子龙将军千里来援,恰好就在那时赶到……我自己也断然毙命了。”
关平颔首道:“看这伤势,可以相见当时的危险情形。家父曾说,那张辽有贲育之勇,乃是曹营中屈指可数的善战之将。续之与他对战,不死就已经值得自夸。”
刘封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捧起雷远的手臂仔细端详,羡慕得恨不得抱在怀里狠狠揉搓:“好男儿才能有此等伤疤!唉,我刘封参与的厮杀也有数十场,却不曾与此等大将对决!”
四人又聊几句,第二批渡河的人们陆续登上河岸。关平为雷远一一介绍。
之前那位渡河时特别谨慎小心、以致被关平嘲笑的,是襄阳宜城人向宠。向宠的叔父向朗向巨达,师从于名士司马徽,原仕刘表为临沮长,去年受命督领夷道等县军民事,与张飞搭档。向宠本人虽然年少,已任刘备帐下部曲督,因为行事勤谨仔细颇得好评。
向宠的神情有点腼腆,看到雷远注视到他,连忙紧走过来施礼。雷远并不怠慢,客气还礼。
在向宠之后登岸的青年神采飞扬,乃是马谡马幼常。马氏是襄阳宜城冠族,马谡之兄马良现为左将军掾,是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的重要助手。向朗素来推崇马氏兄弟的才学,因此向宠对马谡也格外尊重,马谡下船时,向宠特意挥退扈从们,亲去搀扶。马谡倒也并不客气,显然两家人非常熟悉。
还有一名颇显活力的武人,乃是向宠的同僚好友习珍习文祥。习家也是襄阳大族,以声名而论,习珍的兄长习祯名声比马良更加显赫。习珍之长姐,嫁给了荆州名士庞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