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侧肩臂的摆动有些不协调,或者有旧伤未愈。此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肩膀和指掌都有练武的痕迹,但是从脚步判断,武艺不算精强。周泰自问,如这样身手之辈,自己以一敌五绝无问题,如果在会谈间猝然发难,只需一刀尔。
可惜并不能够如此。雷远乃是正经八百的荆州地方官员,又执掌数万人规模的大豪族,若自家逞一时之快,吴侯本人倒也罢了,那位新鲜出炉的吴侯妹婿只怕会生出事端。何况周泰隐约有种感觉,此人的炯炯眼神之中,蕴含着强烈的自信,仿佛早就把大势都掌握在手,没有任何艰危险阻能真正难倒他。
“周将军,我将领兵折返,特来告辞。”雷远的言语却很客气,也绝不提起昨日所说的“交代”云云,仿佛此前两家剑拔弩张的冲突并不存在:“你我两家为邻,还望莫要隔阂,日后或有把酒言欢的机会。”
此人竟然要收兵了?莫非……
周泰心中一喜,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只随口应道:“日后,往来的机会想必很多。”
而雷远微笑道:“其实,周将军的威名,我素来久仰的。临去时无以为敬,略备薄礼若干,还请将军笑纳。”
周泰看了看身边的部下们,沉声道:“各自收兵即可,何必多事?乐乡长的礼物,周泰愧不敢当。”
“这是专为足下准备的礼物,先看一看,想也无妨。”雷远坚持地道。
周泰微微眯起双眼,眼神锐利如电芒,聚焦在雷远身上。
“既然乐乡长盛意如此,那就看一看。”
“端进来吧。”雷远挥了挥手。
扈从们鱼贯而入,将手中尺许高下的木匣并排呈放在周泰面前,随即恭谨退出。
木匣形制不一。有的粗劣,有的精美,有的以原木所制,有的是绘彩的漆器。当这十个匣子一齐摆放的时候,便有一股武人们极其熟悉的浓烈腥臭气味,在帐幕中沉沉弥漫开来,就连扑入帐幕的北风都吹之不散。
周泰身边的几名军校一齐色变。
“夜间搜罗适合的盛器不易,所以规格不一,周将军莫要见笑。”
“周将军,还有各位,请看。”雷远向前半步,仔仔细细地将木匣一一打开:“这五个,乃是昨日围攻乐乡县尉的贼寇头目、宗族豪帅之首级,自左至右,分别是苏非、苏硕、黄嘉、马错、胡仙。”
五个鲜血满面、神情狰狞的头颅出现在周泰面前。
“除了这五人之外,当日参与反乱、并且顽抗到底的溃兵、贼寇、强宗宾客之流,合计二百一十二人,俱已斩首示众。周将军如果喜欢,我也可将之装殓了运来。”
他走到另一侧,继续开启木匣:“这边的五个,乃是昨日傍晚试图突袭乐乡县城的荆蛮精夫之首级,彼辈粗鄙无文,故而姓名实不可考,经询问其部众,只知有巴氏二人,瞫氏一人,相氏二人。呃……其中有一人头颅碎裂,拼接起来费了不少功夫,所以各位怕是认不出面容,不过,确是此人,不会错的。荆蛮死者共计一百三十九人,也都已经斩首示众。”
有人顺着雷远的指示往匣里观看,那团东西哪里还是脑袋,唯有深深浅浅的血、肉、骨骼和各色组织混在一起,分明是切碎了再松垮捏合起来的硕大丸子。
十个木匣齐齐开启,十个首级显露人前。这些人当中,倒有大半是曾经拜会过周泰的,与在场军校们也有往来。一夜之间,就已如此,饶是周泰所部凶悍,这时也不禁脸上发白。
雷远微微躬身示意:“昨日周将军说起,此行乃为我主玄德公翻出几茎杂草,令我芟之可也……这些,便是杂草了,总算及时芟除,没有辜负周将军的期待。”
“哦对了。”在打开木匣的过程中,雷远的手指上沾到了些浓稠血液,他毫不介意地搓了搓手,继续道:“另外我还备了礼单一份。也请周将军一观。”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绢帛,双手捧给周泰。
周泰默然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将之狠狠拍在案几上,惊怒交加地厉声道:“雷远,你敢如此?!”
帐中军校有眼利的,已看到那绢帛上书写了十数个人名,正是陆续受周泰所命,前往侦查探听的东吴人手。这些人手都是帐中军校的同袍、部下,这时显然俱都落入雷远之手,帐中各人无不骇然。
而雷远立时道:“今日早晨才得到通报说,这些人,都自称是周将军的下属。我已下令不得有丝毫慢待,近几日里就会将他们礼送至岑坪。”
周泰一时语塞。
他怒视着雷远,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前这个并无出众身手的青年,忽然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眼前面对的,是一头盘踞在苍莽山林、轻易就可噬人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