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牖茅椽,灯昏茶凉。
寒酸粗陋的客栈中连着伙计也就八九个人,本都松松散散地闲坐,此时被谢酽这一声“站住”一惊,全都好奇地扭头看向声源处。
出声的是个坐在角落的年轻人,而他虽未指名道姓,那被叫的人却很自觉,悠悠停在了原地。
那是一行四人,不知怎的,都神色古怪,说不出话来,半晌,应声的却是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个,“谢公子别来无恙啊,慕容小姐怎么不在?令堂和令姊身子可好?教主派你来这有何贵干?”
能看出,孟梁在极力展现话事人的成熟可靠,但显而易见,他的努力好像没什么效果,甚至可以说是起到了反效果——本来还称得上是平和可亲的谢酽,脸色顿时僵住了。
顾襄尴尬地蜷着手指,“咳咳”了两声。小缙则使劲掐了下孟梁的胳膊,把他扯到了后面,叽叽咕咕地骂他:“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从小生长在荒无人迹的玄天岭,从未和除了孟九转之外的人打过交道的孟梁,不仅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对中原武林的纷争也是毫无概念。
尽管随江朝欢来了两次中原,但都被他的手下严密保护,几乎没和外人接触过。而江朝欢也并未和他讲过各种派系之争与近来武林大事。所以,在孟梁看来,所谓江湖,只分为顾云天的魔教和其他,而和江朝欢他们一道去玄天岭求医的谢酽,自然被他归于魔教那一类。当然,至于他问的那几个人都已死了,他更是全然不知。
眼见这里脸皮最厚的小缙都撑不住了,谢酽更是怒极反笑,慢慢站起身来,那四人中唯一不曾开过口的年轻人终于抬起了眼眸,淡淡地说道:“谢公子有事吗?”
店中的客人看来都是没什么见识的,此刻还没认出来眼前的人都是谁。见他们半天没有动手的意思,也就都没了兴致,又转头吃喝了起来。
重新平静下来的客栈中,枯黄的油灯被门窗缝隙里挤进来的晚风吹得晃晃荡荡,把每个人的神色都映得变换莫名。
终于,谢酽的目光从孟梁身上移开,极轻地笑了一下。
十几天前,在新房中发现了慕容褒因遗笔,尽管他由此推断是江朝欢逼迫慕容褒因新婚之日自尽,但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他还不敢完全肯定。可今天,孟梁的出现让他彻底清醒了。
那个所谓神医孟九转的弟子,也是他们魔教的人。那当时慕容褒因的毒到底解开了吗?抑或者他们又动了什么手脚?再想到孟九转说自己二十年前曾给姐姐看病,既然孟梁与魔教搅在一起,那孟九转又是何人?
本以为江朝欢陪他求医是为接近于他,但至少治病不会有假,可现在才发现,求的那个“医”也不过是他们局中的一环。
到底什么是真的?从何时起全然就落入了他们的计中?身边还有哪怕一个可信之人吗?
此时的谢酽并不知道,这一切的答案在短短一天内都会尽数揭晓,甚至,他从未有所察觉的残酷真相,也将一并铺陈眼前,撕裂最后的隔膜,真正地夺走他所仅剩的一切。
而现下,他只是对江朝欢的恨意更深重了一层。不过,当太多的恨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缝隙填满,他背负的已沉重不堪,再多加一点还是拿走一点也没什么分别了。
君山大会前夕,轻飘飘的质问、不会有结果的动手,都不再有什么意义。他笑着,反而只是和雁门关初遇时一样,客气地邀请几人:“既然有缘重聚,各位何不来叙叙旧?”
小缙眼皮跳了一下,刚要拒绝,却听江朝欢已应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他嘱咐顾襄三人先上去,便自然地走近,坐到了谢酽对面,仿佛真的是熟稔的老友一般。
而顾襄自然不放心留他在这,却又劝不住,只得打发孟梁和小缙去温药,自己也坐了过去。
本来离得远时,只觉得江朝欢似是又消瘦了不少,这回坐的近了,却发觉他不仅身形清减,容色也颓芜郁卒,好像久病缠身、已时日无多之人。
这不是才分别十几日吗?谢酽有些奇怪,推开了手边的酒杯,心中莫名涌上一股烦躁。
不知为何,他从怀中摸出一条红绸,摔在江朝欢面前。
“认得吗?”
他看到那人用左手拾起红帕,随即指尖僵住了。
江朝欢确实曾威胁过慕容褒因不许说出他的身份,此刻看到这一方血书,亦是无话可辩。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随之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沉无力,还有些颤抖,顾襄在旁看他一直掩藏着右手,便知道折红英已经开始发作。心中又急又气,终于再忍不住,一把扯住江朝欢的袖子,就要把他拉走。
然而,谢酽几乎是开怀地笑了起来,攥紧了那方喜帕,抬手拦住了两人的去路:“什么对不起?为哪件事对不起?”
他最后的期许被证明是一场自作多情。这个人夺去了他的一切,确然无疑。
“为过去,也为将来。”江朝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