块钱给大伙儿买东西,虽然他一眼就看出那十块钱花的没人领情,还包含着个别人对他的戏弄,但他的这个许诺却是真心实意的。路边树林里传来欢快悠然的鸟鸣。叶立秋回过头来,看见远处的朱村来仍然怀里抱着鞭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他暗自感叹:人在社会中的表现和命运跟鸟儿比起来可复杂多了!
他边走边想,随着距离的渐渐增大,朱村来的身影也沉降到低洼里看不见了。
“喔喔、喔,驾,驾。”公路北边拐弯处露出一辆毛驴车。毛驴车不大,一看就知道是那种编条的小胶轮车。赶车人俩腿垂着坐在辕板上,右手举鞭子,左手牵着缰绳。驴车后边跟着一头毛驴崽子。因为离得还远,所以看不清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待毛驴车靠近的时候,他朝公路右边躲闪着。
“呀,这不是立秋吗?”
叶立秋朝西一扭头,发现说话人竟是赵千枝。“诶呀,赵老师,怎么是你呀?真没想到,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刚回来半个多月。喔、喔,吁——”赵千枝一勒缰绳,驴车停下了。他从车上下来站到叶立秋身边。
说话间,他上下打量赵千枝。只见他比以前稍稍瘦了一点,脸色明显见黑,两边的连毛胡茬子和下巴上的胡茬子连在一起;上身穿一件浸着汗渍的白布衫,只在中间系着两个扣子,里面是件灰色背心;下身穿着深色迷彩裤子;脚上是一双黑凉鞋,没穿袜子,脚趾头露在外面;身上散发出跟毛驴子一样的汗酸气。整个人,一副饱经风吹日晒又邋遢的模样。
“你瞅啥,不是当年那个人了。”赵千枝露出一脸寒碜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咱哥俩现在差别这么大。”
赵千枝说着话从右边的裤兜里慌忙掏出一盒香烟,抽出来一支递给叶立秋,他自己叼上一支。又从烟盒里控出一个蓝塑料电子打火机。他先是手抖擞着给叶立秋点着烟,再点着自己的。点烟的时候,叶立秋发现他的手不但粗糙,而且手背还挂了皴,手指甲里满是显眼的黑垢。想到他是用这么脏的手指甲抠出过滤嘴香烟的,叶立秋心里都有点要作呕了,他勉强把烟卷叼在嘴里。回想在龙泉学校一起工作的时候,他也和其他教师一样,上完课回来,连手上沾了粉笔面子都要到屋子西北角的脸盆那里洗一洗,甚至有时还要打上香皂;现在这么脏的手,他竟然视而不见,还好意思给人拿烟抽,他的变化之大,足以叫叶立秋暗自惊讶。嫌弃归嫌弃,他没表现出来;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故旧,他理解他的现状。一双收废品的手,什么脏东西不摸呀!
“听说你去天津了,咋不在那里干了?”
“不像以前那么剩钱了,城里到处都有下岗工人,收废品的多了不少,废品价格也低了,废铁最贵的时候一斤一块好几,现在不行了,一斤最贵才八毛钱,比以前低了不少,看样子往后还得掉价。家里你嫂子得了一场大病,攒下的钱也都败光了。还有那么多地,需要硬劳力,我不回来咋整。农闲了,我这就是没事到处瞎逛游,五马倒六羊,根本不剩啥钱。”
叶立秋此时才开始注意他车上的东西,车前面装着一台十七英寸废旧长虹牌彩色电视机,车后用绳子拢着一大摞拆扁的纸壳子,上面还扣着一口底部露着窟窿的十印铁锅,中间堆满了空酒瓶子、变形的易拉罐、铁丝头和生锈的废钢筋一类的东西,在这堆东西上放着一个带小钩子的手提盘秤。
见叶立秋看他车上的东西,他红起脸说:“这些都是从赵家屯和你们屯刚收来的。趁着有人搬迁,破破烂烂的还能白捡一些。没办法,孩子眼瞅着就大了,得娶媳妇,又是彩礼又是盖房子,没啥家底儿,只好到处瞎划拉,凑点儿是点儿吧。现在娶个媳妇,一张嘴就是多少万,唉,真愁人呐。”
叶立秋暗想:当年他要是不走,现在肯定转正了,依他的教龄应该比我挣的还多,加上种地的收入,几万块钱还用愁吗?多可惜!
“嫂子得了什么病?”叶立秋想扔掉手里的香烟,却没好意思。他叼到嘴上吸了一口。
“妇科病,子宫肌瘤,老走血。”
“现在好利索了?”
“好了也不行,手术完了总赖赖巴巴的,对付着能给我做口饭吃。”
“一家不知一家难,嫂子的身体原来多好,多能干呐。”叶立秋看他愁苦的样子,不想再戳他的心窝子,也怕顺着这一话题再扯到他和于素珍身上,就改口说:“我刚才看见你们屯的朱村来了,他在南边的草甸子里放牛呢。”
“他比我下去的晚,结果还是没转正。哪里有便宜就往哪里钻,最后落得鸡飞蛋打;他算计过头了,这是报应。他太阴损了,要不是他捣鬼,葛老师能死那么早嘛。”
“赵哥,说起葛老师来,同情归同情,我和你的想法就不一样了。虽然我也不喜欢朱村来,更不会替他说话。说实在的,我对葛老师的个人感情不比谁差。你说,咱们这些人哪家不困难?那都不是占公家便宜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