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玖轻佻无端,宛若喝多了一般闯入人家宰相家里生事……其实倒也不好说宛若,因为他今日真是和韩世忠这些人先喝了几杯蓝桥风月,然后才闯过来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倒确系是酒后寻衅滋事了。
当然了,转回身前,除了几个确实听不懂的人以外,所有人也都意识到,今天赵官家看似是年末闲逛,其实是与吕相公有正经事情要谈,而且事情似乎干系颇大。
犹豫了一下,吕本中终于还是决定抢在父亲开口之前作出提醒:“旧日诗作,让官家见笑了。”
“有何见笑的?”赵玖拂了下身前案面,轻松对道。“彼时国破家亡,眼瞅着长江以南皆无幸存之理,你父亲也因为靖康中的事情心灰意冷,辞了官职,准备南下了此残生,你奉命自寿州老家出发,往柳州置业,眼瞅着此生再无前途可言,家族历代公卿却说不得要毁于一旦,心中萧索之下,有此诗句也是寻常心态。”
吕好问这才知道,官家所言荒诞之语竟然是有来头的,而且跟自己儿子乃至于整个吕氏家族,甚至于整个国家最灰暗的一段时光有关系……只不过自己这个儿子平日里作诗太多,他没在意过罢了。
但这愈发坐实了这位官家此番是有备而来的。
“彼时不知陛下神武,如何能想到还有今日?”吕本中在下方无奈应声。“今日得归东京旧宅,年节宗族友人聚会作诗,想彼时心境,着实可笑……”
“此一时彼一时也。”
赵玖摇了摇头,却是从身后寻到了一壶正在火炉上水浴的蓝桥风月,还有几个干净杯子,便趁势直接拎了过来,然后自斟了一杯,且饮且言。“今日娱乐之心不是作假,彼时灰败心境难道就是假的吗?不过是其中一二诗句此时看来有些趣味罢了。这就好像你们吕氏祖上第一位宰相,许国公吕蒙正当年未考上状元时,不也曾在破窑中读书吗?他彼时如何能想到吕氏从他开始,竟然五代四宰执?人家都说,梅花韩氏于本朝,恰如汝南袁氏于后汉一般,若是如此,你们吕氏不也如弘农杨氏一般显赫吗?”
冬日时节,院中风寒,但吕本中却一时汗如雨下,而听到这番诛心之语,便是温吞持重如吕好问也终于坐不住了,只能起身行礼:
“家门显赫,全赖世沐国恩……”
“不说这些了。”赵玖看着眼前素斋有些百无聊赖,便只是继续喝酒。“时也命也,你家莫说是四世三公,便是九世三公,与国同休那也不干我的事,而咱们君臣二人能有今日,靠的也不是那些东西……彼时朕坠井伤重,一时连往日人事都不能识,为康履逆贼所趁,被困于明道宫内,若非吕相公、张相公,还有正甫,朕几乎难以脱身……对吧?”
其余人皆屏息静气,吕好问则微微叹气,另一个当事人杨沂中却反而低头不语。
“而那时,朕记得吕相公已经上表自请南下,应该就是想往岭南了此残生了,不过是因为朕恰好受伤,所以才勉强留下观望而已。”赵玖多喝了几杯,低头望着案上杂物愈发感慨不及。“所以说这人的成就啊,既然要讲一个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也要讲一个时也命也的……”
“像去世的宗相公,还有李彦仙那种人,则算是英杰之士应时而起,恰如夜间漆黑一片,竟有星星火火,以待燎原之势,又如滔滔洪水之中,有中流砥柱,迎难而立,巍然不倒……这种人,算是自己挣出来的功名利禄,便是遇上个昏君,没有功名利禄,日后也有身后名的。”
“然后便是延安郡王与身体撑不下去的许相公那种人了,他们既有才能,又有应时之举,也有机缘巧合,所以比李彦仙、宗相公都还强三分,生享富贵,死留青史……也是他们该得的。”
听到此言,韩世忠微微挺胸,却看到气氛不对,只好微微收腹,假装抬头去看风景。
“但也有人,如朕,如你吕相公,甚至还有之前本该死者为大的汪相公……”
言至此处,赵玖一饮而尽,捧着空杯一声哂笑。“依着朕说,我们这三人,其实既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也没有什么过人的勇气,不过是被时局逼着撵着,到了一个位置上,然后左顾右盼,既没人能替代,也没人能倚仗,偏偏又不好弃了基本的良心与道德来做不耻的事情,于是便勉强相互支持着,硬生生撑下来了……吕相公,你懂朕的意思了吗?”
“臣不敢苟同,官家神武,海内皆知……”吕好问拱手低头。
“朕的什么神武,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吗?”赵玖握着酒杯,几乎在座中笑的打跌。“而且朕想说的,既不是你无能,也不是朕孤苦伶仃,而是说,不管如何,你我还有汪相公这些人,其实早已经身前死后共荣辱了,因为无论如何,说破大天去,做下这个局面的天子便是朕,都省首相便是你,枢密院便是汪相公……两河都还没收复,他们就都说国家中兴了,便朕是中兴,那这个中兴之主不是朕又是谁?而这个中兴第一功臣,不是你吕好问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