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珩不卑不亢道:“某打望一番,未曾见到韦节度巡营。”
“节下正在帐中,查看陇州府中送来的邸报,今岁营田收成尚可,有些驻屯杂务,反倒纷繁起来。”韦平彬彬有礼道。
“韦节度果然能者多劳,不得一刻闲余。那便有劳韦虞侯,替某通传一句,泽潞宋御史大谢救命之恩。”
韦平面色仍殷勤,只微露难色:“如此要紧的意思,不如某引皇甫中丞进帐,亲自与节下说来?”
皇甫珩抬起眼皮,盯着韦平,须臾闷哼一声,道:“韦虞侯,便是对当今圣上,泽潞节度使有信通传,也是遣使觐见,未曾听闻圣上要李抱真亲自面圣。怎么,韦节度竟比……”
“中丞,中丞!”韦平唬了一跳,忙打断皇甫珩之语。他心道,看不出来,这泾州小子,马上长刀使得厉害,这说起话来也这般狠。
他自是知晓韦皋与皇甫珩因崔宁受诛,已然反目,只不清楚其间还有宋若昭之事。他方不过才稍作客气言辞,孰料皇甫珩刀剑见红般便呛了过来。
韦平实也不想再图生事端,忙越发陪笑道:“在下这便进账,定将宋使和皇甫中丞的谢意尽数传报韦节度。”
皇甫珩转过身去,不再理睬韦平,却也不走,仍是饶有兴致地看奉义军士卒们练武。
但见一名小个子军士,左手执盾,右手则拿着一根木枝,与另一个身量高些的同伴斗在一处。莫看他个矮,却躲闪灵活,叫那高个军士占不到半分便宜。突然之间,那小个子瞅准机会,一跃而起,将木枝横劈向对手的发髻,竟如砍刀划过,高个军士脑门上的斜方髻登时散了开来,颇为狼狈。
众人哄笑起来。
小个军士将盾扔在地上,摘了面罩,和众人说起话来。
皇甫珩这才惊讶地发现,那人竟是阿眉。
阿眉本就与米四郎熟稔,那日马球场上奉御旨领衔奉义军,与太子率领的龙武军大战一场后,吐蕃公主颇得圣上青眼、身手也着实了得的风评,更是传遍奉义军。
阿眉实则方才就发现了皇甫珩。终于又等到他,也正是她这几日常来陇州奉义军的目的之一。
韦皋厌恶她,却因德宗的态度,而不敢流露出驱逐阿眉的意思,只得看着她以族人名义来找米四郎等低级军士厮混练武,恰巧就在今日教她得了机会。
阿眉与米四郎嘱咐两句,往皇甫珩这边走来。今日她一身青黑衣裤,梳着和男子一样的斜方发髻,错眼一看,要不是面白如雪、眉目如花,还真是与军中儿郎无甚分别。
只是,她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簪。
阿眉见皇甫珩的目光显然落在自己的发簪上,心中不免轻笑。男子若开始注意这番细枝末节之处,只怕那心里有些波澜搅动,他自己都不晓得。
“皇甫将军,阿姊父亲得救之事,我也刚听闻,幸甚至哉。”阿眉语意由衷,一双褐蓝的眸子坦然地盯着皇甫珩。
皇甫珩唔了一声,又冷了场。
面对这个一言难尽的胡女,他除了亲眼目睹崔宁被缢杀那日外,似乎总也不知如何与她应酬。
阿眉笑得更明媚,带了打趣的意味道:“我瞧你神采飞扬,想来是颇得岳父大人青眼。”
说着,也不等皇甫珩答话,便上前一步,凑到他肩头一侧,凝神道:“那日,你终也不肯让我看看伤口,如今可大好了?”
她离得那样近,嘴里呵出的热气如云烟袅袅,而皇甫珩几乎能看清她挺直而精致的鼻梁上,那小小的三两处少女雀斑,还有她的弯曲浓密、带着俏皮的长睫,以及深邃眼眸中的那一缕陌生的柔情……
皇甫珩迅速地退了两步,讪讪道:“已好得许多,殿下不必挂念了。殿下这簪子,瞧着和阿昭所用的很不相同,可也是吐蕃匠人打造?”
“自然不是,在赞普王宫中,妇人们最爱往头上铺陈的,不是金银,而是瑟瑟。”
“瑟瑟?”皇甫珩从未听过。
“嗯,瑟瑟是来自大食的孔雀蓝色石珠,不易得到,在贵人们眼中,比金银更稀罕。不过,在我看来,纵是天上的星星,也比不得我这瞧着不值钱的南诏银簪。只要戴着它,我便觉得,蒙寻还在人世,而我已与他成了亲。”
阿眉不躲不闪,一气说完,但眼睛却低了下去,再抬起时,皇甫珩看到她的眼眶已红了一圈。
“皇甫将军,实不相瞒,我进了这奉天城后,渐渐断了去南诏寻郎墓前寻死的念头,乃因见到你与宋阿姊,一对璧人终结连理。我才相信,老天也不是那般无情。”
皇甫珩听她如此一说,心中怜意顿生,又不知怎生宽慰,挤出一句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的话:“殿下如此年轻,又这般出众,不论中原还是吐蕃,定还有卓越不凡的男子配得上殿下。”
阿眉释颜一笑:“那还是吐蕃男子好些。你们唐人男子,动不动就吟诗作赋的,我哪里能插得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