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直起身来,锐利的目光扫过来,示意他说下去。
普王道:“延光公主蓄养面首,若止于床第之欢,无非叫朝堂上下议论几句。但若公主借此结交朝臣,并结交州府有统兵权的刺史,陛下可还能坐视?公主平素以阿母之名常与太子妃走动,而东宫少阳院可是禁苑内廷,诚如陛下所言,皇兄仁慈宽厚、不知防范外戚,臣只怕来日会有大患。”
德宗“噌”地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他盯着座下的炭盆,觉得长期盘踞脑海的隐忧就像这碳块一样,被普王点燃了。
他大唐的公主,历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延光当年仗着支持德宗继位有功,不顾辈分混乱,半哄半逼地将女儿嫁给太子做正妻,德宗内心就已不满,但只是觉得姑母骄横,没往更深之处去想。此刻普王半明半暗的几句话,叫这位本就处于内忧外患中的天子,越思量越惶恐。
他带着严厉的语气向普王道:“你出十王宅开府后,可还探知延光公主与何人走得亲近?”
普王道:“似还有崔宁崔仆射。崔仆射曾镇守西川多年,西蜀是锦绣之地,听说崔仆射常将蜀地物产送去公主府,与那彭州司马李万也颇为相熟。陛下,如今西川节度使虽为张延赏,但难说崔仆射在彼处仍有余部……”
德宗勃然大怒。他早就疑上了崔宁。崔宁劝天子厚赏笼络李怀光,崔宁对从不忤逆天子、一心筹集削藩军资的卢杞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现在再加上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这一条。
“好哇,朕只以为河东诸藩是猛虎,竟忘了卧榻之侧也是豺狼环伺。若来日这崔宁和李怀光、延光公主内外联手,朕还有活路吗!谟儿,你说,朕当如何处置?”
普王道:“依臣之见,李怀光该用还是要用,只是须以合川郡王(神策军李晟)牵制。延光公主目下并无可治之罪,陛下不若以退为进,封其为郜国公主,观其是否得意忘形、提前作出悖逆之举。至于崔仆射,臣愚钝,实无良策。”
一旁侍立的霍仙鸣,听到普王最后这句,内心不由啧啧。这些时日,霍仙鸣已探知,德宗起了除掉崔宁之心。而据他所见,崔宁这个大嘴巴,不但与卢杞不睦,有几次奏对时还对德宗重用普王颇发了些反对之辞,怕是已传到普王耳朵里。
这普王别看年纪不大,城府着实阴深,圈子兜着兜着,就把崔宁往死路上送。
果然,德宗道:“谟儿所言,确是替朕分忧之语,将来若能如此辅佐太子,朕就算大行,在泉下也安心了。”
普王闻言,泪水夺眶而出,扑通一声伏在阶下:“陛下春秋正盛,何出此言,臣闻之惶恐,心如刀绞,心如刀绞啊!”
德宗颇为欣慰,又将些许军国之事向普王交待几句,才和颜悦色地嘱其回府歇息。
城中另侧,宋若昭心有余悸地踏进寄宿之处的柴扉,正在洒扫庭除的阿眉迎了上来。
此前在御前候命时,细心的普王已命霍仙鸣寻来宫人衣裳,叫宋若昭将身上的血衣换了。阿眉何等机敏之人,她原以为这宋阿姊彻夜未归,或因与皇甫珩难舍难分,此刻见若昭外裳有异、神情木然,不由惊疑顿生。
若昭摆摆手,只道自己想歇歇,阿眉知她是自有分寸之人,便也不多问。不料只过得半个时辰,小院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眼前此人头戴金冠,紫色袍衫,腰束玉色莹润的十三銙带,面庞的皮肤略显黑黄粗粝,但浓眉飞扬、目光如炬。
阿眉久居长安做暗桩,懂得唐廷公卿冠服等级,开门见到此人的装束,不免一愣。
普王认得阿眉是与宋若昭一同进城的胡女,便朝身后牵马的家奴淡淡道一句“在此等着本王”,又向阿眉道:“此处可是宋家娘子安置所在?本王有事相商。”
阿眉福礼,见普王立在门槛外,毫无移步之意,明白这宗室亲王是想请宋若昭出来说话。阿眉眼锋素来犀利,不过一瞬间,她便察觉到普王秉礼持重、稍显倨傲的神情下,那一丝志在必得。她回身往院中走,内心已猜到,宋若昭魂不守舍地还家来,大约与这宗室亲王有关。
不等阿眉走到堂屋廊下,宋若昭已走了出来。她到底刚刚杀过人,又在天子座下听训一番,从此身怀隐秘之事,一时三刻哪里就能安睡歇息。她如惊弓之鸟,听得阿眉与人对话,噌地就坐了起来,透过窗棂隐约见到紫袍身影,心道“应该是他”。
普王见若昭心事重重、不敢抬眼看自己的模样,嘴角笑意一闪,道:“本王来归还一物,既是故人所赠,想来娘子颇为珍惜。”
他递来的,正是宋若昭昨夜杀了李万后、被普王仆从收去的匕首。
宋若昭接过,面上有些窘迫,心中却努力清明。她是正历情事的女子,对男子举手投足的细节之处分外敏感。说来普王也算在天子面前替自己挡了一灾,但若昭并未因此就放下了警惕。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眼前这位亲王,似乎对自己有所图。
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