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夕阳很好,把整个天空都染成红色。管家掏出一把糖果,在夕阳的映照下像宝石般闪闪发光。
穷苦人家的孩子对甜食没有半点抵抗力,他们着了魔般被吸引过去。
管家背后是一顶黑色轿子,他和轿中人低于几句后,对围在身旁的上百名孩子说道:“小友们,你们有谁会背诗?举手来我看看。”
阿忠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心跳也加快了。
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一顶普通的轿子。
虽然轿子纯是素色的,但在右下角却绣了一个小小的金箭头。阿忠对这个国家里所有贵族的家徽都了如指掌。
这个叫箭头代表的是湟州张家,他们的王。
据每月时评上记载,秦王张啸卿,夫人无所出,至今膝下无子。所以一直有收养继子的想法。
阿忠心想:莫非这轿子里的人就是秦王,和这管家一同来挑继承人的?
无论是不是这样,眼前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自己的手,缓缓举了起来。
不出所料,这些孩子中懂得背诗的只有他一个。他张口诵道: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背完这一首,管家愣了。轿子中的人也一语不发。于是阿忠张口又诵道:
“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
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
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
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
但愿樽中九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
直得优游卒一岁,何劳辛苦事百年。”
这两首诗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启蒙作品,而是南朝鲍参军的《拟行路难》,阿忠读得铿锵有韵,意中尽是凌云壮志。哪是十岁孩子的学问?
只听轿子里,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还会什么?”
阿忠道:“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皆略知一二。”
说罢他也不等人家开口,便自行背起《春秋》来。
因为他知道《春秋》讲的是“忠义”。而挑选继子,最看重的一定是这两个字。
轿中人忽然道:“停,不用背了。我且问你,家中有什么人没有?”
阿忠的脑袋嗡了一声,这是他最害怕的问题。但此时有进无退,他直把心一横答道:“我父乃是大梁的军士,征青海时为国捐躯。我母……我母义烈,也舍命殉夫了!”
他边说着,边用乞求的目光望向郑二狗。这个秘密只有二狗知道。
二狗也望着他,目光中说不清是什么东西。
二狗最终选择了沉默。
可他们毕竟只是小孩子,怎能瞒得过老管家的眼睛?
只听管家忽然说道:“既然如此,就带我去你家里看看。”
阿忠浑身的寒毛都炸了。拼命想着该把他们引到什么地方。
却不料管家一指郑二狗:“你们是朋友,你来带路。”
阿忠感觉在万丈悬崖上一步蹬空,不停的坠落下去。他甚至不知道这一路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
如果上天不曾让他看见希望,或许一切都还可以忍受。
但现在已经回不去了,他的心会在煎熬中度过每一刻,万劫不复。
二狗的脚步终于停下。然而不是在东边第十五间,是第十四间。
这是郑二狗的家。
二狗一指,冷漠的道:“到了。”
“龚清,你进去看看。”
管家领命,推开了房门,只见果然是家徒四壁。这里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这点是伪造不了的。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郑二狗家里居然也有几本破破烂烂的书。
那是四书五经。
这一瞬间,阿忠明白了,二狗一直在让着自己。
无论是背诗的时候、还是领路的时候。他只要轻轻戳破秘密,便可以立刻取代自己。
但二狗没有,他在成全自己。
书页上的字儿都被磨的看不清了,管家恭恭敬敬的将书捧来,呈给轿中人。
“主子请过目。”
那人大受感动,道了一句:“安贫乐道,生子当如此也。”
管家微微一笑,冲阿忠道:“小友,愿不愿意换个地方住?”
阿忠最后看了二狗一眼。二狗却背过身去,不与他目光相接。
阿忠点了点头。“愿意。”
阿忠就这样走了。那串为本该母亲买药的铜钱,被抛弃在泥淖里,和这条雀儿街一同腐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