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回到那个雪夜了。
周身的寒气一波一波的,风吼过来,鹅毛大的雪花,冷到极处了,身体反而会热起来,她挤在柴堆里不肯出来,看见娘娘走过来了,嚎啕大哭:“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不是姐姐?为什么是我啊?”
那一年她五岁,但那个问题,确实是她该问的。
她长在江南的小渔村边,却并非打渔为生,家里有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她是姐姐的妹妹,弟弟的姐姐,排行第二。但不知道为什么,地的收成还好,爹爹还在财主老爷的作坊里帮工,家里却越来越穷了,只有五岁的她当时并不明白这些。只是那个人牙子第二次来到家里的时候,便是那个大雪夜,她跑了出去,躲在房子外面的柴垛里不敢回家,直到娘娘过来要将她找回去。
“为什么是我啊?”
她哭着问,家里人没有说,可她就是知道一些什么。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自己……要被送出去。虽然家里很多东西都没有,很穷,可她还是知道,只有呆在家里是最好的,比外面都好。
她知道送的不会是弟弟,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姐姐,虽然她也并不想姐姐离开……娘娘抱着她哭着说:“因为你聪明,你比姐姐聪明,你聪明,出去了,比姐姐有活路。你别怪你爹爹,你怪娘……”
她一直记得母亲哭着说的那句她比较聪明。她被卖掉了,几次转手,卖到青楼里,训练、打骂,饱一顿饥一顿,饿肚子,过了几年,她长开了身条,样貌清秀,也因为聪明,被好吃好喝地养起来了,还有老师来教她们仪态教养,教她们念书,琴棋书画。
她一直记得爹爹和娘娘,记得那个大雪时的夜晚,那句你比较聪明,比姐姐有活路。她真正理解这些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要恨爹爹和娘娘,快到十三岁的时候,她在青楼中第一次作为清倌人露面待客。快到十五岁时,她身边攒下的铜钱和碎银子,终于换成了一个大大的银元宝,也终于能够得到记院妈妈的正眼相待,给她一次回去省亲的机会。
她记得当时的杨妈妈对她说这件事时脸上只有睥睨和讽刺的表情,对于没有价值的女子,杨妈妈一向是冷漠的,她心中也只有害怕而已,不能明白对方那一眼中的含义。她双手里握着、捧着那个元宝,甚至拜托金风楼的龟奴叔叔替她租了一辆小马车,一路回去,那时候她没有想好到底怎么面对爹爹和娘娘,是恨他们还是原谅他们,她想着到了地方她就能想明白,她可以凭着那时候的心情,骂完他们掉头离开一辈子也不再理会他们,又或者是将元宝儿留下,掉头离开,从此一辈子也不理会他们。一只元宝,五十两银子,够一家人用很久了。
可她没能得到憎恨或是谅解的机会。
爹爹去到山上砍柴,摔死了,弟弟生了场病,跟财主老爷家借了钱,病却仍旧没有治好,弟弟死后,娘娘也死了。她想起娘娘说的,你聪明,也许有一条活路。
不过姐姐嫁给了财主老爷家的儿子当小妾,如今也还活着。
于是她换了一身村人的衣裳,过去找姐姐,她没有跟姐姐说她做了记女的事情,财主老爷家的后院里,姐姐没有问她这么些年来的经历,一直说的,是她如今跟其它几个小妾如何争宠,看对方不顺眼的事情,她受的欺负,读了些书的丈夫还整天在镇里的窑子花钱,这类那类的事情。她没有呆到中午就走了,因为财主老爷的儿子回来,看见了她,然后眼神就有些变了,之后姐姐看自己的眼神也有些变化,开始迟疑和提防起来。
她后来能够在金风楼里成为花魁,姐姐的样貌也不差的,但是十年来的教养成了差异,她虽然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比起姐姐来,也太惹眼了,姐姐……甚至有些怕自己留下来跟她争宠。她捧着那只元宝儿,跟随行的龟奴叔叔一道回金风楼,那个小渔村,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
她是聪明人,能有一条活路。从那以后她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要沿着这条活路开开心心地走下去,自己……至少比爹爹跟娘娘的一辈子过得好多了,她不再多想,开心起来,也许以后还会有个很厉害很厉害,家世又好的大才子把自己娶回家去,当个小妾,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当然,也有些东西,是她一直都有些憧憬的。
那个叫云竹的小姐姐,在她跟着老师念书时就见到了,脾气好,也肯帮助人,听说她以前是官家的小姐,也许她身上带着的,就是官家小姐的气质吧,她没有那样的气质,只是觉得……有些羡慕。
当然,彼此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后来都在金风楼中当了清倌人,互相也只是点头之交。锦儿觉得自己对她是有些憧憬,那种憧憬难以说得清楚。当然,金风楼中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惯聂云竹的做派,有的姑娘很敌视她,看不惯她的出身,看不惯她清高的做派,看不惯她不肯开心的样子,看不惯她那样不开心就能有比肩最红花魁的名气,就连妈妈杨秀红,看起来对聂云竹都是不满意的,偶尔骂她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