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云被杜凝章一顿指责,每一句话就如同一把尖刀一般刺向他的内心,杜大人只想着兵丁死了六人,可是百姓在混乱之中死了二十五人!
一共三十一人死亡,七十八人受伤,这些数字看似轻飘飘的,却是压在沈江云胸口的一座大山。
杜凝章不指责还好,一指责,沈江云有些受不住了。
沈江云本性纯良,并未直面过如此慌乱无助的场景,他之前一直在埋头做事,就是为了逃避那些死亡的事实。
死掉的人里面,甚至有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兵,路上的时候还请教给沈江云几个字,只是为了写家书报平安。
听说他今年刚刚娶了妻子,妻子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娃娃。
这个小兵的名字沈江云记得叫李二狗,沈江云还说“狗”字不雅,那李二狗便解释说贱命好养活,但是若蒙沈大人不弃,可否赐名?
沈江云说他好好斟酌一下过两日再回他。
只是名字还没想好,这个小兵却已经死了。
沈江云甚至不知道,李二狗到底住在哪里,是何方人氏?
他是谁的丈夫,又是谁的儿子?
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间,若不是沈江云心里还牢牢记着他的使命,或许此刻早就已经崩溃了。
然而,被杜凝章这样一顿斥责之后,内疚羞愧自责之意再次涌了上来,他完全忘记了杜凝章对于粮车的追责,脑海中只回荡着为何死了这些人?
拼命想要回避的事情,被杜凝章一下子挑开,还未愈合的伤口直接被撕裂,沈江云的头颅慢慢低了下去。
一路上的被迫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杜凝章见沈江云低下了头颅,心中憋着的那股怒气稍稍散了一点。
杜凝章作为阁老之一,自然不是那等没有胸襟气量的人,今日这件事,谁办成这样都要被夸办的好,唯有沈江云不行。
临行前,杜凝章被杨阁老请过去喝了一杯清茶,茶是清茶,说的话却不是好话。
在官场利益面前,并非一定是你死我活的敌手,像杜凝章和杨阁老这样的人,只要利益有分歧,争个天昏地暗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只要两者利益一致,那么就成了坚不可摧的盟友。
官场上的老油条,心性之坚难以用常人的思维判断,更多的是以“大局为重”。
显然沈江云,就碍了杨阁老的“大局”了。
所以从一开始,杜凝章就已经想过了,要在事情的最开始,就要把沈江云的问题定性,绝对不能是以表功的奏折将沈江云的名字呈到皇帝面前。
所有情绪外放都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的表象,一旦杜凝章脱离了之前攸关性命的危险之中,他的思维和手段就又一次回归了原本的水平。
打压沈江霖,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
可是渐渐地,杜凝章发觉了不对劲。
沈江云的头颅一直低着不要紧,此间破庙虽然四处透风,地上也有杂乱的茅草之物,前面供奉的神像半个身子都已经倒塌了,供桌上神龛都破碎了,只是这地上的青石地砖还在,所以杜凝章清晰地听到了水滴溅到地砖上的声音。
怎么回事?外头又下雨了?
杜凝章脑子里一下子想到的就是这个。
彰德府大雨连绵不绝,今日白天没下,此刻下起来也是正常。
可是,当杜凝章看到了沈江云耸动的双肩时,他才顿时反应了过来——原来不是外面下雨了,竟是沈江云哭了?
堂堂一个八尺男儿,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居然哭了?
这是什么新花招?
沈江云先是无声抽泣,后面是掩面痛哭,一边哭一边愧疚万分道:“杜大人,是下官的错,下官没有做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死在了下官面前,下官真是,真是……”
沈江云面若好女,肤色如玉,身穿普通青色官袍,哪怕此刻卸下了官帽,发丝有些凌乱,却依旧挺拔如松、容颜无双,这般一哭,再加上直白懊悔的言语,旁人看了都不由得心有戚戚然,钟扶黎这个护夫狂魔更是头一个看不下去了,瞬时间站到了沈江云的旁边,双臂抱剑,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杜凝章,恐怕杜凝章再说下去,钟扶黎都要拔剑了。
那女杀神的样子实在太过有威慑力,杜凝章早前就已经从探消息的人口中知道了钟扶黎一箭射杀乱贼时候的杀伐果决,迎上钟扶黎的目光时,心底都抖了一抖。
沈江云随队伍出发的时候,就将妻子作为随行人员报备上来了,当时杜凝章根本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现成的把柄送上门来,谁出公差还要带家眷的?简直是徒增笑柄。
而现在,杜凝章实在是后悔请了这个女杀神来,尤其是杜凝章知道了钟扶黎是钟总兵之女后,更是后悔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