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贾谧听得似懂非懂,但这不足以让他克服对黑暗的恐惧,尤其是那细若游丝的呜咽声。有天夜里,他实在睡不着,就悄悄追随着声音寻找源头,没想到追逐之下,竟然走到了鲁公府的后院。在这里,女人的哭声已经不是哭声,因为沙哑到听不见泪水,只是像牲畜一样的哀嚎,连呼吸都不连贯了。
守院的侍卫告诉他:“齐王妃回来探亲,想把大夫人李婉接回来,可大人不答应,王妃殿下心中悲苦,才有此哀声。”
原来是大姨母贾褒,小贾谧在白日见过大姨母,她是一个婉约温柔的美人,没想到,在夜里居然会发出如此悲哀的声音。但他也明白过来,原来夜晚困扰自己的,竟然是弱者的悲泣。
从此以后,他就能在黑夜里安然入睡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贾谧全盘接受了祖父的哲学,人固然要依靠自己,但又何必拒绝朋友和关爱呢?
从五岁开始,贾谧就已然过上了受同龄人前呼后拥的日子,原因很简单,他是贾充的孙子,未来的鲁公。哪怕孩子们不懂事,洛阳公卿们也会教导儿女说:“千万别惹贾阿真,若是惹了他不高兴,你就要遭殃了!”
因此,那段时间里,贾谧的生活格外顺遂。他和同龄的朋友们一起玩乐,似乎永远是大家的焦点,受到大家最多的关爱,很多时候,不管他想要什么,只要讲一句话,甚至开个头,就会有人帮他做好做完。因此,贾谧也是真心把朋友当朋友的。
但孩子们到底不能真懂事,童年也不可能什么事都顺遂。
大概是在和刘羡首次见面不久后的事情吧。贾谧一次到王济府上游玩,王济的儿子王聿找到了一块漂亮的石头,色泽艳丽如同蓝蝴蝶的翅膀。贾谧看了也很喜欢,就找王聿讨要。
可有些东西,小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分享的。两个人就吵了起来。一开始也就是很正常的内容,大概就是不做朋友之类的气话,但贾谧突然说:“我阿公是天下第一公,你阿公比得上吗?”
王聿当然比不过,他气急了,当即就说道:“你阿公不过是卖国公,这样的公爵,我阿公才不稀得要呢!”
这句话一说出来,周围的孩子们都开始哄笑,就像嘲讽刘羡家是亡国公一样,相互笑着复读说:“卖国公!卖国公!”
而贾谧则感到非常茫然,直到这时,他才知道祖父贾充真正的丰功伟绩:原来贾充立下的最大功劳,是当街杀死了曹魏的国君。
这让他感到由内而外的羞耻,继而掩面大哭,回到家后都停不下来。
而在次日,当时玩笑的同龄人们,全被父母拉着到鲁公府前下跪,战战兢兢地对着贾府门槛磕头。贾充抱着贾谧出来观看,轻描淡写地说道:“马上要下雨了,诸位还是早些回去吧。”
但直到大雨结束,这些人被淋得浑身哆嗦,在没有得到贾充的原谅前,他们依然跪在贾府门前,不敢离去。哪怕是王济这样名冠九州的才子,也只能磕头如捣蒜。口不择言的王聿,更是直接被打断了腿。
看着他们的种种丑态,贾谧终于释怀地笑了,到了此时,贾谧终于明白了祖父的哲学:
那些冠冕堂皇的关爱与自尊,都是最虚假的事物,那不过是人聊以自慰的假象罢了。人为了生存,其实什么可耻可鄙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只有看穿了这点,才能真正明白:在这个残酷的世道里,除了权力是真的,生存是真的,孤独是真的,其余的种种事物,都不值一提,都可以抛弃。
真正的猛兽,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需要任何关爱。
自此,贾谧全然接受了祖父的哲学,他发自骨子里的崇拜贾充,朝贾充的方向主动靠拢。虽说才能上可能有差距,但在旁人看来,他的本性俨然是一样的。
只不过后来,贾谧发现,祖父其实也是一个凡人。
这是在贾谧十岁那年的事情。
那年,祖父贾充病重,他前去探望。结果贾充病得太厉害,两只眼睛几乎瞎了,什么都看不见,耳朵也聋了,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即使贾谧到了面前,他也还是认不清孙子,还以为是什么鬼魂来了。
于是这位大晋立国的第一功臣,瞪大了浑浊的眼睛,开始自顾自地对着空气胡言乱语,似乎开始与鬼魂对话。
他一会儿抱起双手,对着虚空低声求饶说:“阿父,这不是我的错啊!魏室已衰,我是为了家族存续,不得不如此啊!”
一会儿做握拳状,朝上奋力一挥,接着高声说:“陛下!你为何要逼我!这难道是我愿意的吗?!我也想做个好臣子,只要您安安心心退位,不失为一富家翁啊!”
一会儿做怀抱婴儿状,痛哭流涕道:“黎民,我的儿啊!为何要离我而去!难道是我的阴德不够吗?”
一会儿又双手环抱,似乎在与爱人拥抱,并柔情蜜语道:“婉儿,婉儿,我还以为,这辈子不能与你相见了……”
折腾了一整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