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于谦就这么直接了当的说。
他相信天子,不是因为相信天子顾全什么天家亲情,而是因为他相信。
作为大明天子,而且是一个事事以国家为先,有希望成为圣君的天子,不会坐视太上皇一直待在迤北,让大明继续丢了体统,让朝廷继续失了尊严。
这番话,怎么说呢,直接的过分,让俞士悦也无法预料,到底天子听了之后会感到高兴还是生气。
毕竟,虽然听着是在赞扬天子,但是反过来想,其实隐含的意思就是,单纯从兄弟亲情出发,于谦未必相信天子会迎回太上皇。
朱祁钰的神色的确有些复杂。
甚至可以说,自他那一日从郕王府醒来到现在,没有任何一刻,心情要比现在更加复杂。
高兴吗?是有的。
自土木之役以来,他看似对一切举重若轻,轻而易举,实则如履薄冰,克制隐忍。
他见过西厂的张狂,见过嘉靖的廷杖,有厂卫在手,想要撕破脸皮很简单。
英国公府势大,但终究不过一座公府罢了。
一道中旨下达,锦衣卫要踏平这些宵小之辈,连一日也用不了,曹吉祥是怎么死的,那些在暗中鬼鬼祟祟的人,一样能被如法炮制。
包括那些死守礼法,依旧在不断的替朱祁镇说话的文臣,宗室,甚至是士林中人,皇权碾压之下,无人能够幸免。
但是他没有,因为朝廷会乱,可能是几年,可能是十几年,谁也没有办法下定论。
前世的南宫复辟之后,朱祁钰眼睁睁的看着朱祁镇,食不安寝了八年。
他重用厂卫,监视群臣,不敢相信任何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猜忌上。
拥立他的石亨,曹吉祥野心勃勃,争权夺利。
朝廷的一众文臣心有惶惶,生怕自己哪一天就被锦衣卫挖到了什么言论,被划归为逆党。
文武群臣,上到阁部大臣,下到地方官员,战战兢兢,无心政事,百姓民不聊生,如此度过了八年之久。
直到朱见深登基,朝廷才重新走上了正轨。
一场动乱,足足用了八年来恢复。
朱祁钰不敢冒险,他不敢确定,如果自己同样用皇权去碾压过去,清除一切对他有风险的“威胁”之后,朝廷需要多久来恢复正常。
他不止是他自己,更是大明的天子。
只需对自己负责很容易,身体正健,大权在握,雷霆之势扫平一切可以威胁自己的风险,没什么难的。
但是身为大明天子,要对社稷负责。
所以他明知张輗等人在迎回太上皇之后,贪欲熏心,最后会走到哪一步,他依旧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朝堂稳定大于一切。
所以他宁愿克制自己,用最稳妥的办法,一步步的将这些心怀不轨的人除掉。
当然,与其说是不敢,倒不如说是没有必要。
有前世的经历在,朱祁钰有把握能够用最小,最不影响社稷百姓的代价,将这些人一一除掉。
但是除了这个,即便是在正常的朝政上,为了朝廷的稳定,他让步的地方也很多。
这一切,于谦看懂了。
边境的防线在逐步修复,西南的苗乱在逐渐平定,沙湾的大渠工程已经近半。
大战结束,百姓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用再背负沉重的徭役,可以好好的休养生息。
整个天下,正在慢慢的从土木之役的沉重打击当中缓缓恢复过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剩下,太上皇还在迤北,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大明的君臣百姓,土木之役,究竟是多么的耻辱。
太上皇一日不归,大明的体统尊严,就一日被践踏在烂泥当中。
与国而言,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事情,于谦明白这一点,他更清楚,天子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于谦说,纵万人有疑,他亦不疑。
朱祁钰能看得出他说这番话时候的真诚,所以他是高兴的,因为被人认可而高兴。
但是同时,他又感到有些悲伤。
因为,前世的于谦,从没有这么跟他说过。
那个时候,于谦给他的理由是。
“……天位既定,宁复有他……”。
一样是不讲什么孝悌之道的大道理,一样是单纯的从利益角度出发。
但是那个时候的朱祁钰,不明白于谦话里更深层的意思。
说出这八个字,代表于谦的心中,认为他这个天子,始终是虑己身而不虑国。
回想起前世他和于谦所谓君臣相得的数年,朱祁钰不由感到有些悲凉。
他从未得到过于谦真正的忠心。
于谦感激他的提拔信任,也感激自己让他能够施展抱负,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圣明英主。
尤其是经历了东宫易主的风波之后。
在于谦看来,或许自己和朱祁镇没有什么区别,能力平庸,无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