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躬背垂首、屈膝而立的钱掌柜动作一滞,不懂家主何出此言,只得抬眼向上首望去,恭敬问道:
“家主还有吩咐?”
端坐在主位上的陆挽澜对这声疑问充耳不闻,看也未看钱掌柜一眼,抬手“当”地一声盖上茶盏递给丫头小喜,道:
“这碧潭飘雪好是好,就是冷了回味越发苦涩,我喝得舌头都木了,去换些杨梅荔枝饮来吧。”
她说着,不忘指着掌柜们神色迥异的脸,“啊”地一声叮嘱道:
“别忘了给各位掌柜也来一碗。”
“是。”小喜应声退下,脸上藏不住地窃笑。
她虽不知自家姑娘想干什么,可瞧陆挽澜这举手投足间的架势,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有好戏看了。
掌柜们见家主赐饮,虽不知什么缘由,可到底是感激的。就是没想到才拜了谢,陆挽澜便开始唉声叹气。
“说到查账,我不禁想到了件头疼事。”
掌柜们面面相觑,天福楼陆掌柜松开搀扶钱掌柜的手,开口询问:“家主烦忧,所谓何事?”
“陆掌柜自从跟着家父进军营、又解甲归田带着我四哥做生意,再到今日指点我生意经,细算算,为陆家分忧,也有些时日了吧?”
陆挽澜不急着说事儿,随手翻看着方几上的账本,开始拉起了家常。
“回家主,足有四十年整。”
陆掌柜拱手作答,回忆往事之时,眼角亦不禁闪烁了一下:
“自打十五岁进了军营起,我就给老国公做膳食,一做就是十年。后来跟老国公回京开了酒楼,幸得老国公赏识信任,才做了天福楼的掌柜。说来我这姓,还是老国公亲赐的。”
“陆掌柜回话句句不忘家父,可见是个懂得饮水思源的人。”陆挽澜点头又目视前方,“诸位掌柜年岁长我许多,像陆掌柜、钱掌柜、赖掌柜,更是看着我长大的,若称呼几位一声叔伯,想来几位也是当得起的。”
“家主言重了。”陆掌柜回话间,身子俯得更低,“老国公对我等恩同再造,我等既受陆家恩惠,自当不尽感激,怎敢逾越了身份?”
这“身份”二字,说得正是时候。
虽说大家伙都是为着陆家生意着想,才会对家主多有顶撞。
可陆家的家规摆在那,主仆本就有别。况且家主自来刁蛮,此等称呼从她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让众人心怀忐忑。
原因无他。
老掌柜们连日来的言行尽是口不择言,倚老卖老,作为家主的陆挽澜不但照单全收,今日更是纵得一干人等放肆过头。
连言语间逾越了身份,都浑然不知。
幸好陆掌柜审时度势,顺着家主的话一番作答,既表了忠心,又不忘提醒家主念及旧情。
而这话,显然陆挽澜也听懂了。
她笑着拢袖起身,抬步走下脚榻,略施粉黛的脸庞虽透着些稚嫩,却还是极力表现出亲切和沉稳。
“陆掌柜说的哪里话?我这几日跟着诸位掌柜打理铺面,诸位若非对我寄予厚望,又怎会如此严苛?”
她说着扶起陆掌柜,身形行至众人眼前,却偏偏掠过了仍屈膝而立的钱掌柜:
“我既不与诸位计较,便是打心里敬着各位叔伯的。”
她说话间,凤眸依次掠过几位掌柜肩头,细细端详着每人的神态变化:
“不过想来各位叔伯们也知道。我虽贵为家主,可到底是女儿家,自来被父兄娇养,生意场上不好抛头露面,这个家也就一直由四哥来掌着。至于往年去临水十二城巡城,不过是走个过场,查账核库、生意往来、应对官府等琐事,也是四哥主理。四哥既有经商之才,又为了陆家殚精竭虑,原本想着,我与燕王大婚在即,不如就将这家主之位交给四哥来坐......”
陆挽澜的声音不大不小,语调不疾不徐,言语中透着的这份举重若轻,竟让方才还忐忑不安的掌柜们逐渐安静下来,仔细聆听。
“可事与愿违,如今四哥身陷令圄,其余兄长又事多缠身,这个家,也就不得不由我来掌。”
她口中话没停,经过眉目低垂的赖掌柜,驻足片刻:
“这头一遭管家,便遇到了漕粮之事,为了补足翻到运河的漕粮数目,诸位苦口婆心倾囊相授,可我最后还是没能算出所以然来。若追究起来,并非诸位无能,实是我这个家主失职。赖掌柜提议在空账本上盖家主印玺,也是为了陆家,无奈才出此下策。”
此言一出,赖掌柜登时鼻头发酸,拱手看向陆挽澜的目光中,竟是多了份感激。
他本以为,此次,若不能按时足额上缴漕粮,朝廷必会以此对陆家发难。
既然家主不通算术,便由自己缴粮之时按户部核算的数目填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