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一直在北大兼课,到了一九二六年,文献学家赵万里准备到西北采风,因为我二三年的时候去过甘肃考察,北大的沈兼士教授便邀请我参加了赵万里先生的送别会,想让我介绍一下西北的资源情况和人文风土。令我没想到的是,那次聚会鲁迅先生也参加了。鲁迅先生十分热心,就西北的资源情况问了我很多问题。我跟先生说,西北根本不缺资源,古代文物更是随处可见,问题是战乱频仍,中国的地质学家没有经费也没有条件去搜集,导致许多宝贵的人文和自然资源都被外来者掠夺,众多考察成果也都在国外发表,国人无缘得见。
听完我的话,鲁迅先生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之后先生跟我讲的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先生说:‘富饶的大西北,中国人要自己去考察!中国的资源,只允许外国人嫉妒,不允许外国人掠夺!你们搜集到的资料,应该自己研究发表!’为了安慰鲁迅先生,我告诉他我从甘肃带回的地质研究成果已经用英文刊登在中国地质学会办的《中国地质学会志》上,并向国内外发表了,鲁迅先生听了高兴得很。”
“先生,我不明白,鲁迅先生一代文豪,为什么会对地质这么感兴趣啊?”
袁复礼没有回答,却反问了梁绪衡一个问题。
“梁同学,你知道中国第一部地质矿产专着是哪本书吗?”
梁绪衡不知道袁复礼的用意,她对地质学知之甚少,只好摇了摇头。
袁复礼先生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薄薄的小书,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小心地递给了梁绪衡。
梁绪衡接过书一看,泛黄的朴素封面正中竖着写了五个大字“中国矿产志”,在“中”字的上方还有排成半圆形的四个字“民国必读”,书名左侧竖排写着“附中国矿产全图”,右侧写着“署江宁顾琅、会稽周树人合篆”。
梁绪衡难以置信地看着封面上的“周树人”三个字:
“周树人?鲁迅先生?这本书的作者是鲁迅先生吗?”
袁复礼对梁绪衡惊讶的反应毫不意外,笑着点了点头:
“这本《中国矿产志》是一九零六年出版的,鲁迅先生当时才二十五岁,这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八壹中文网
梁绪衡用手摩挲着这本问世三十多年的书,虽然书页已经泛黄,却毫无折痕和污渍,可见一直被悉心地保管着。梁绪衡用手抚住胸口,因为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的心跳得飞快。
袁复礼抬眼看了看窗外,窗口朝北,他远远地看了一眼翠湖湖畔的垂柳,将珍藏多年的记忆娓娓道来:
“鲁迅先生曾以优异的成绩从矿路学堂毕业,先生可以说是我们国家的第一代地质学人,虽然他后来选择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从挖掘地底的矿藏转而去解剖中国人的灵魂了,可鲁迅先生的话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一九二六年底的时候,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再次率远征队到我国西北考察,他们在我们中国的土地考察,却不许中国人参加,还要把采集到的标本送国外去研究。消息传开之后,北平的十几个学术团体成立了中国学术团体协会,联合表示抗议。后来经过中瑞双方反复磋商,斯文赫终于妥协,给西北科学考察团增加了五个中方学者的名额,我很有幸成为五人中的一人。”
梁绪衡十分意外,她只知道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里中国学者做出的卓越成绩,没想到这中间竟有诸多曲折,袁复礼先生仍云淡风轻地接着讲下去:
“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李四光在西北考察团出发的前两天过来找我,他特意叮嘱我说:‘希渊,你还记得美国人安珠士吧?还记得他在中山公园演讲时说的话吗?我们一定要争气!’从一九二七年五月到一九三二年五月,我在大西北整整呆了五年,困难一个接一个,他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动力,让我一直坚持了下来。”
“这五年的西北考察,先生有什么难忘的事情吗?能给我们讲讲吗?”
“难忘啊……对了!你等等啊!”
袁复礼抽出书桌最底下那个抽屉,略微翻找了一会儿,很快便找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来,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西北考察1927-1932”。
“这是我在西北考察团的时候拍的照片,当时我拍了几千张照片,大部分都是地质研究资料,这本相册只是一些西北的景物和我个人的照片,数量不多,你看看吧!”
梁绪衡双手托着这本沉甸甸的相册,将它放在腿上,轻轻地翻开。这种相册跟梁绪衡家中的一样,皆是用黑色的硬纸一张张装订起来,上面的每一张照片的四角都悉心地做了封角,嵌入黑色的卡纸之中,里面的照片虽依然光滑平整,却也已经微微发黄了。
梁绪衡的眼睛在一张张照片上掠过,大西北荒凉雄壮的风光便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彼时的袁复礼先生刚过而立之年,他上身穿西装,下身穿阔腿马裤,脚缠绑腿,他站在帐篷前面,身后便是无垠的荒漠,正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