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拥抱,距离楚青恬上一次将胡承荫抱在怀里,明明仅仅时隔几个月,她心中却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在蒙自参加倡导灭蝇的话剧演出时,楚青恬曾跟胡承荫扮演一对因为蝇祸而阴阳两隔的夫妻。当时扮演的丈夫的胡承荫“死”在了自己的怀中,虽然只是一出戏而已,她仍旧心碎不已、泪流不止。楚青恬一直记得,当时胡承荫一时间竟然忘了剧情的安排“死而复生”,伸手抚上她的脸庞为她拭泪。
如今他再一次伸出了手,却不是为了给她擦去泪水,而是为了将她推开。
胡承荫的举动让楚青恬一时间懵住了,不解地看着胡承荫的眼睛。
她曾以为,经历了兜兜转转,前路迷雾散去,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而重逢便是一切的开始。
然而在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楚青恬心中猛地一颤,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浓稠的阴霾与尖锐的痛楚,让她分外陌生,让她望而却步。
那是一双见过地狱的眼睛。
胡承荫匆忙回避楚青恬的目光,下意识地把一双手藏到床单下面,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地解释道:
“不是……那什么……我身上有皮肤病,传染了你就不好了。”
楚青恬无措地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她立马觉得她的举动恐怕会让胡承荫误会自己嫌弃他,心里懊恼、自责又难过,泪又涌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
空气有些凝滞,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水来,胡承荫干笑了几声,转头看向双手抱臂、一言不发的陈确铮:
“你们这些日子过得怎么——”
“你去哪儿了?”
陈确铮的声调不高,甚至还很平静,但话语里的压迫感明明白白,不容闪躲,可楚青恬仍能从每个字里听出压抑的愤怒和伤心。
胡承荫咽了口唾沫,因为过于消瘦,他颈间的喉结显得更加突出了。
他挠了挠自己手上的脓疮,明明已经挠出了血,却仍满不在乎地咧嘴笑着。
“对不住了啊!之前没告诉你们——”
“我问你,你去哪儿了?!”
“哎呀,别生气嘛!我吧,当时一想到要参加几个月的军训就觉得无聊透了,正好听说潘光旦先生要去做民族调查,我就骗你们说自己要参加,其实我就是偷偷跑出去游山玩水去了……本来寻思着瞒得好好的,没想到还是被你们给发现了……”
“游山玩水?”
陈确铮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把扯过椅子,跟胡承荫面对面坐了下来。
陈确铮探身向前,将两只前臂架在大腿上,十指交握,眉毛一挑,眼神犀利地盯着胡承荫。
“好啊,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都去哪里了?”
像是一早便准备好了答案,胡承荫自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我去的地方那可就多了……让我想想啊,什么昭通啊、曲靖啊、建水啊,远的近的我都去了!对了,我还给你们带了特产的糕点回来了呢,可是我路上太饿了,就给吃光了,抱歉啊!”
见胡承荫铁了心地胡说八道敷衍自己,陈确铮心里起了一股无名火。
“你去游山玩水,可以!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今天你又是为什么会饿昏在大街上?你这一身的伤病又是怎么回事儿?你说啊!”
在胡承荫的记忆之中,自打跟陈确铮认识以来,他便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令旁人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完全摸不透他。这是胡承荫第一次见陈确铮如此生气,这个发现让胡承荫哑然苦笑,换作以往,恐怕他早已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吧?
然而他却已不是从前的他了。
陈确铮是何等的人精?自己如此拙劣的谎言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呢?可既然他已打定了主意对一切绝口不提,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一瞒到底了。
“我知道是我不够意思!我也不是没想过叫上你们,可我担心咱们三个一起走目标太大,万一被发现了就一个也走不了了,再说了,贺老师那个一根筋的性子,也未必会同意啊!”
“你别再信口胡诌了!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去了个旧?”
胡承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从没想过“个旧”二字会从陈确铮嘴里说出来,巨大的震惊让他口不择言,瞬间暴露了自己:
“你怎么会知道……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胡承荫刚一开口,就无法控制地猛咳起来。他紧紧捂住嘴巴,整个人身子都佝偻着,像是河岸上一尾濒死的虾子。整张病床都在微微摇颤,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胡承荫的胸口发出粗粝的异响,仿佛有人在里面扯动风箱。楚青恬忙跑上前去,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想让他好过一点。
待到这阵猛烈的咳嗽终于平息,胡承荫终于直起身来。许是怕陈确铮担心,胡承荫抬起手背在嘴上抹了好几下,咧开嘴笑了,可陈确铮依然能够看到唇齿间残留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