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这个旁听生才在南岳分校呆了没几天,就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这个彻头彻尾的理科生第一次真正领略文科学科的魅力。他听闻一多先生的“诗经”和“楚辞”,先生慷慨激昂的气度和渊博的学识让胡承荫深深折服;他听吴宓先生的“欧洲文学史”,吴先生认真的板书和浪漫的天性也让他印象深刻;还有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和钱穆先生的“中国通史”,先生们学富五车的深厚学养让胡承荫大开眼界。
但最让胡承荫印象深刻的是罗庸先生讲的“杜诗”和英籍教师燕卜荪讲的“英国诗歌”和“莎士比亚”这两门课。
杜甫生逢离乱,一生动荡,留下许多感怀身世之作,因此罗庸在讲杜诗时时常以诗歌借鉴当下。一次罗先生教《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他一开始先读原诗: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罗先生吟完诗,沉吟了片刻,接着说: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黄鹄哀鸣不止,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我们此刻又身处何种境地呢?敌骑深入,平津沦陷,我们流落到这深山之中,却不知能在此处安身到几时呢?”
说完,罗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课堂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的秋风不停地拍打着窗棂,发出粗噶的响声。家国离乱,不需要更多解释,这些在少不经事的年纪却早已经历了颠沛流离的学生们亲身理解了千年之前的诗圣杜甫于乱世之中发出的沉痛哀鸣。
胡承荫第一次听燕卜荪课程的时候,完全被他深厚的学养惊住了。因为南岳的图书资源十分贫乏,虽然要开莎士比亚的课,可是因为燕卜荪刚来南岳分校,许多书都放在长沙没有带过来,他手头连一本《莎士比亚全集》都没有,可他照上不误。第一天上课他要给大家讲《奥瑟罗》,正在同学们困惑的时候,只见他走到黑板前,把奥瑟罗的原文整段整段地默写在黑板上,给大家念,再一一详细讲解。这惊人的记忆力真是让胡承荫真是让胡承荫目瞪口呆。
但胡承荫最喜欢的还是教写作的周曦沐老师,他也是古往今来的文学著作信手拈来,写的一手好板书,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在女生里面特别受欢迎,但男生们也实在嫉妒不起来,因为他时不时就会把爱妻挂在嘴边,说起她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再加上周曦沐言语幽默、作风洒脱,从来不因为自己是老师而故作姿态,而是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实在是让人发自内心地憧憬和欣赏。
在南岳,胡承荫不仅遇到了许多好老师,还交了许多好朋友。因为他有一种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迅速和别人打成一片的本事,这本事是在劝业场说相声的时候砸现挂和在饭店里面跑堂练就的。几天的功夫,他就已经跟同学们混的很熟了,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机械系的旁听生,他总是知道各种稀奇古怪的奇闻异事,随便说个故事都能逗得人前仰后合,简直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学楼前的台阶成了胡承荫表演的舞台。他坐在台阶上,一群同学围在身边,他手里拿着一撮毛,煞有介事地讲着: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家纷纷摇头。
“这是老虎的毛!”
他刚说完,同学们纷纷表示不信。
“你别胡说了,你哪里能弄来老虎的毛?莫非你是景阳冈的武松吗?”
“你还别不信啊?我还半夜还听过老虎叫呢!”
“不可能,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日子都没听到老虎叫,你才住几天就听到了?”
“那是你睡觉太死!这真是在松枝上摘的虎毛!不信你问贺础安!他看见我摘的!”
“他说的是真的,衡山的确有华南虎出没,松枝锐利,刮下一些毛也是很正常的。他手上这撮毛,从颜色和质地来判断,确实是华南虎的毛没错。”
相处一段日子下来,贺础安成了大家眼中公认的最认真、最优秀的学生,深得各科老师的喜爱,但他谦虚严谨、不骄不躁,在同学们中间也颇有威望,听他这么一说,同学们纷纷点头,刚才质疑胡承荫的同学也说:
“贺础安这么说,那应该是真的了。”
胡承荫见状大感不平:
“什么什么……等会儿,你们什么意思啊?我说你们就不信,贺础安说你们就相信,不带这么厚此薄彼的啊!”
“就厚此薄彼怎么了?你一个工科生,老跟我们文科生混在一起干什么?回你的工学院去!还是说,你赖在这里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