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如今虽有些上了年纪,稍稍有些耳背,不过章越所言他还是听得明白的。
一旦天下各路放开,允许商人自由支盐贩盐,对于盐路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章越怎么敢胆子这么大,步子放得这么快,并丝毫没与各路的官员们,各路转运使们商议过,便草率作了这个决定。
换了一般情况,肯定朝臣们没有议论上几个月,是断然不会的同意。
但是如今盐钞暴跌,倒逼朝廷必须迅速拿出决断来。
章越陈述之后,官家是不会有意见的,一旦此策实行,天下的盐利将全部集中到朝廷来,只是各路官员们则是赚不到分毫。
此举有利于中央集权,准确地说是财权,所以官家肯定是赞成的。
不过官家不能这么表态,否则会视为敛财之君。
官家道:“此法确实是良法,但下面各路的官员怕是……怕是会有议论之声,两害相权取其轻,一旦盐钞贬作一钱不值,则危害更大。”
黄履出面道:“陛下,若此法推行得当,百姓不会有害,反而有利,不仅可以解本朝百年来百姓榷盐之苦,还能利商利民。”
蔡确道:“利商利民之言不敢苟同,反盐钞之入全部归于朝廷,而百司成了支出一方,如此各路官府财用匮竭。”
黄履道:“恰恰相反,只要朝廷将盐钞所入贴补各地,那么盐户,商贾,漕司三者将共其利。”
蔡确道:“诸路漕船回空,失去盐利如何办?岂是朝廷贴补可用?”
黄履道:“不运官盐,也可运之别物,或租给民间来使。”
蔡确剑眉一立,大声道:“陛下,此事干系太大,仓促而定,怕有不测。”
眼见蔡确和黄履在御前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章越并不意外。
蔡确为什么反对自己盐钞的主张?
因为如今中书内,王珪虽是首相,但章越却是实相。
除了部分人事外,真正的政策决策之权,大多经由章越的主张。而蔡确作为有政治野心的人,他必须通过反对章越的主张,来获得自己在政治上的存在感或者赢得一些筹码作为博弈之用。
蔡确曾私下对几个心腹说,王珪弱而章越强,这就好比三国蜀魏之间。蔡确他若是偏向章越,不一定能得重用,但偏向王珪却可以获得他的支持。
所以蔡确站出来反对。
同时蔡确之所以鲜明地亮出旗帜,是因为他心中无鬼。他为官虽不清正,但是足够廉洁。蔡确没办歪门邪道的事,所以心底敞亮着。
蔡确能够大声地反对盐钞之案,正是依仗在此,他行得正,所以才坐得直,而不似有的人。
在官家已流露出对章越盐钞之法的支持后,蔡确一人的反对,其实是无济于事的。
司农寺的韩忠彦,熊本,三司使的黄履,还有参知政事薛向,这些官员有的已是支持章越的决定,有的还没有表态,但结果都是一样。
至于站在一旁的蔡京,就更不用说了。他本是中书属官,今日破例到此旁听,本是连说话的资格也没有。
现在章越彻底掌握了朝中经济之权。
官家向王珪问道:“王卿以为如何?”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王珪,王珪依旧是老态龙钟地站着,听得了官家的问话后,他道了句:“臣无异议。”
章越这一刻有些佩服王珪了。
虽说上了年纪,但是当放则放,当断则断,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
假设王珪今日反对此事,当然可以,甚至拖延一二也无妨。不过明日盐钞继续暴跌,章越再将王珪授意家人卖空之事的证据递交给官家如何?
王珪连相位也保不住了,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官家见此道:“钞盐之法,民信久矣,飞钱裕国,其利甚大。朕决意暂行此法!”
众臣皆道:“陛下圣明!”
这一刻众臣们退下,王珪闭上了眼睛,站了片刻然后迈步走出大殿。
章越跟上来走在王珪的身旁。
王珪容色倒是颇为平静的。
王珪道:“度之啊。”
章越道:“学生在。”
王珪道:“你说过本朝有多少位昭文相公啊?”
章越道:“学生没算过,还请教老师。”
王珪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你说这等人物是在史书留下数页笔墨的。”
“我这任相以来,旁人说我碌碌无为,怕是留不了几篇,甚至后人要说我三旨相公,也由着他去吧,你说是不是?”
章越道:“老师何出此言?你的相业,你的相度,还有你的相才都在那呢。”
王珪微微笑了道:“相业相才老夫不敢说,论相度老夫倒有一些。”
章越‘失色’道:“老师是不是学生方才在殿上说错话了。学生还请老师明示。”
王珪呵呵地笑了笑道:“没有,没有。你且留步吧,我想自个走一走!”